作者序

假如我一生只寫一本書,那就是這本書。過去與現在總是交織在一起,難解難分。寫完《夜》後,我的其他作品全都帶有這本書的深刻印記,不管是關於聖經的,還是關於猶太法典的,或是關於哈西迪教義 的。如果人們沒有讀過我的第一本書,就很難理解我的其他書。

我為什麼要寫這本書呢?

我為什麼要寫這本書?為了不至於發瘋?或恰好相反,為了理解瘋狂的本質,為了理解歷史和人類意識中突然迸發出的猙獰可怖的瘋狂?

還是為了留下一份文字遺產,一份記憶,以防歷史重演?

或者僅僅是想保留一份苦難的記錄?我在少年時代親歷了那場苦難,此前,我對死亡和罪惡的全部理解僅限於文學作品的描述。

有人說我就是為寫這本書才活下來的,我不能肯定。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樣活下來的,那時我體質羸弱,膽戰心驚,也幾乎沒刻意做什麼事來救助我自己。難道是奇蹟嗎?當然不是。如果上蒼能為我展示奇蹟,為什麼不為更有價值的人展示奇蹟呢?這僅是一種機遇而已。但是,既然活了下來,我就得活得有意義。難道是為了悍衛這種意義,我才將原本無意義的人生經歷訴諸筆端嗎?

我捫心自問,不得不承認,我不知道,不知道當初寫這本書有什麼目的。我只知道,假如沒有這份記錄,我作為作家的一生,或者我的整個一生,就會與現在大相徑庭。敵人若能把罪惡從人類的記憶中全部抹去,他們就取得了最後的勝利。作為見證人,我堅信自己有責任有義務不讓他們得逞。

近些年來,許多文獻重見天日,這些證據表明,納粹剛一掌控德國的政權,就要建立一個不給猶太人生存餘地的社會。在他們行將滅亡前,納粹改變了目標:他們決定留下一個毀壞殆盡的世界,在那裡,猶太人似乎從來不曾存在過。這就是為什麼在俄羅斯、烏克蘭和立陶宛,衝鋒隊到處實施「最終解決方案」,他們調轉機槍,戕殺了上百萬猶太人,男女老少一個不留,拋屍在巨大的萬人坑中,那些坑是受害者臨死前剛剛挖成的。一些小分隊把屍體從坑裡拖出去燒掉。於是,有史以來,猶太人第一次遭到兩次戕殺,並且被剝奪了埋屍的墓地。

顯而易見,希特勒及其幫凶們發動的戰爭不僅是針對猶太人的,也是針對猶太宗教、猶太文化和猶太傳統的,甚至是針對猶太記憶的。

我堅信這段歷史遲早會受到公正的審判,我必須出面作證。我知道自己有許多話要說,卻苦於找不到恰當的字眼。我痛苦地意識到自己的能力不逮,語言成了一種障礙,我只能望洋興嘆,顯然需要發明一種新的語言。但是,怎樣才能讓受到敵人褻瀆和曲解的語言恢複活力並加以改造?飢餓——焦渴——恐懼——押送——大挑——焚燒——煙囪,這些詞都有自身的意思,但在那個時代,它們全都另有所指。我用母語寫作——那時我的母語瀕臨滅絕——我寫一句停一停,一遍一遍地重來。我常常想起另一個詞,另一種意象,另一種無聲的哭泣,但仍然覺得詞不達意。那是什麼東西?它在冥冥中潛行,因為害怕被篡改、被褻瀆而隱藏在黑暗中。詞典上的辭彙空泛蒼白,沒有活力。我們坐在封閉的牲口車裡,不知去什麼地方,怎樣描述那次最後的行程?或者,在瘋狂的、陰森森的天地間,人性與非人性全都顛倒,組織嚴密、頗有教養、身穿制服的人一過來就大開殺戒,天真的幼童和疲弱的老人全都走向死亡,這又該怎樣描述?在烈焰蒸騰的夜晚,無數親人一夜之間被強行分離,整個家庭、整個社區支離破碎,那是怎樣一幅慘景?一個窈窕嫵媚、舉止得當、金髮赬顏、面帶微笑的猶太小女孩,與母親一起到達目的地,當夜就被處決,誰能相信這是事實?每當想起這些,人們怎能不惶然悚然、肝腸欲斷?

憑心而論,那時的目擊者都認為,至今依然認為,別人不會相信他們的見證,因為那樣的事件發生在人類最黑暗的地帶。只有到過奧斯維辛的人,身臨其境的人,才知道事情的本真面目,別人則永遠不會知道。

人們最終會明白真相嗎?

人們通常會幫助弱者,救死扶傷,保護幼兒,尊重老人的智慧,那些男男女女們能明白曾經發生過的事情嗎?他們能否理解在那個可惡的天地里,手握生殺予奪大權的人曾經怎樣蹂躪弱者,怎樣殺戮兒童、病人和老人?

有過這種人生經歷的人,不論多麼艱難,都無法緘口不語,一有機會就會說出真相。

所以我韜誨隱忍,我相信沉默是金,沉默可以掩蓋言辭,並超越言辭。我一直認為,撒滿骨灰的勃肯諾田野比有關勃肯諾的任何材料都有分量。雖然我做了種種嘗試,想要講出難以言傳的事情,卻依然不夠理想。

我用意第緒語 寫出了《但世界沉默不語》的手稿,然後把它譯成法文和英文。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信奉天主教的法國大作家佛朗索瓦·默里亞克,堅持不懈為此書的出版四處奔波,但是,不論在法國還是美國,每個大出版商都把稿件退了回來。這又是為什麼?經過一個月又一個月的信函往來、電話交談和登門高談,他終於成功了,此書得以出版。

雖然我做了大量刪節,意第緒文的原稿依然太長。子夜出版社規模很小,但聲望頗佳,傑羅姆·林登是該社傳奇式的領導,他擔任了本書法文版的編輯,他又對法文譯稿大加刪節。我接受了他的決定,因為擔心有些東西過於冗長,惟有素材才是最重要的。我更擔心自己講得太多而不是太少。

舉個例子,在意第緒文版中,本書的開頭是幾段悲觀的沉思:

太初有信——卻很幼稚——有信任——卻是徒然——有憧憬——卻很危險。

我們相信上帝,信任人,在我們的想像中,人人都被付予了舍金納 的神聖火花,我們的眼睛和心靈都能看見上帝的形象的光影。

這就是我們苦難的本源,如果不是原因的話。

在意第緒文原稿中,有些段落談到了我父親和猶太人的解放。為什麼新譯本不包含這些?或許,這些段落太私人化了,只與個人有關,它們應當消融在字裡行間。但是:

我記得那個夜晚,我一生中最令人惶然悚然的夜晚。

「……埃利扎,兒子,過來……我要跟你說點事……只跟你一個人說……來,別離開我,埃利扎……」

在極度悲傷的時刻,我聽見了他的聲音,也明白了他的意思,但沒有動。

叫我到他身旁,那是他在極度痛苦中的最後願望,那時,靈魂正從他破碎的軀體中掙扎出殼——而我卻沒有讓他如願。

我害怕。

害怕挨打。所以,我對他的呼喚充耳不聞。

我沒有冒著喪命的危險跑到他身旁,抓住他的手安慰他,告訴他我沒有拋棄他。我就在他身旁,感受到了他的痛苦,但我沒有這樣做,我依然躺在床板上,請求上帝別讓父親喊我的名字,不要呼喊。我怕極了,怕黨衛軍大發雷霆。

實際上,父親已經喪失了意識。

但是,他那揪心扯肺的聲音穿透了岑寂,依然在召喚我,僅僅召喚我一個人。

「怎麼搞的!」黨衛軍突然發起火來,使勁打父親的頭,「安靜點兒,老傢伙,安靜點兒!」

父親已經感受不到棍棒的打擊了,我卻感受到了。但是,我沒有任何反應,聽任黨衛軍毆打父親,我感到他就在死亡的魔掌下。更糟糕的是,我很生氣,因為他的呻吟和呼喚激怒了黨衛軍。

「埃利扎!埃利扎!來,別離開我……」

他的聲音那麼遠,又那麼近,但我一動都沒動。

我絕不會寬恕自己。

我永遠不會寬恕把我推向絕境的世界,它把我變成一個冷漠的陌生人,喚醒了我內心深處最卑劣、最原始的本能。

我的名字是他的遺願。我卻沒有對那聲呼喚做出回答。

在意第緒文版中,本書的結尾部分沒有採用鏡像式的手法,而是對現狀做了憂鬱的反思:

迄今為止,布申瓦爾德集中營關閉不到十年,我卻發現世人遺忘得極快。今天,德國是個主權國家,德國軍隊復活了。伊爾斯·鮑什——布申瓦爾德那個臭名昭彰的施虐狂,已被允許生兒育女了,過上了舒適的日子……戰爭罪犯們在漢堡和幕尼黑的大街上信步徜徉。過去被抹煞了,無聲無嗅地泯滅了。

今天,德國和法國,甚至美國,都有一些反猶太主義者,他們對世人說,六百萬猶太人慘遭殺戮的「故事」只不過是一場騙局,許多人不了解真相,很可能信以為真,不是今天就是明天,要麼就是後天……

我並不天真,認為一本薄薄的小書就能改變歷史的進程,喚醒世人的良心。

書已經不像從前那樣有影響力了。

今天緘口不語的人明天依然會緘口不語。

讀者有權力問,老譯本已經流傳了四十五年,為什麼還要搞一個新譯本?如果不是因為信念,不是因為舊譯本不夠好,我為什麼要等待如此之久,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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