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的翅膀———《蘭波作品全集》譯後

蝴蝶的翅膀———《蘭波作品全集》譯後

王以培

短短一年多的時間譯完《蘭波作品全集》,有如與蘭波一起度過了他的一生,苦澀而又輝煌的37個春秋,其中多少辛酸、心血一言難盡,願它們都化在字裡行間。

確切地說,每譯完一首蘭波的詩都有一番話要說,但經驗告訴我,譯者對原著的「註解」越少越好;越俎代庖,來說明原著的「象徵意義」,在我看來,這是對作者、讀者兩方面都不尊重。所以這裡我只想談一點翻譯體會,不是翻譯理論,翻譯理論通常沒什麼意義。

譯蘭波的詩儘管對語言要求很高,但單憑語言的功力是遠遠不夠的,我第一次發現,翻譯和創作一樣,同樣需要豐富的生命體驗和情感經歷,尤其是詩歌,其中包含的細微感受,稍有偏差便文不對題。

而蘭波喚醒了我童年的記憶,這在翻譯之前,是萬萬沒有想到的———

比如譯到《醉舟》,全詩是小船自己在說話,只有孩子才會這樣:

想像自己是一隻小船,漂流天涯的情景會是怎樣的?發現了這一點,就找到翻譯的鑰匙。再說得具體一點,有一節:

「要是我渴慕歐洲之水,它只是

一片陰冷的碧潭,芬芳的黃昏後,

一個傷心的孩子跪蹲著放出一隻

脆弱有如五月蝴蝶的輕舟。「

這裡最後兩行原文的直譯是「一個充滿憂愁的蹲著的孩子,放出一隻像五月蝴蝶一樣脆弱的船」。「脆弱的」,原文是「Frêle」,有一位老先生將它譯為「溫柔的」,可以想像,老先生以為五月的蝴蝶自然應該是「溫柔的」,且不說「Frêle」原本是「不牢的」、「易碎的」意思,說一點我的親身體會:小時候,我曾親手捉到過五月的蝴蝶,捉的時候只要用拇指和食指輕輕一捏就可以了。蝴蝶的翅膀看起來溫柔、漂亮,好像是硬硬的,翹在那裡,忽閃忽閃的,但其實很脆,一不小心就碰斷了。所以凡是捉過蝴蝶的人都知道這些漂亮的傢伙敏感、脆弱到何種程度。

這讓人聯想到《紅樓夢》(65回)中,興兒所說的:之所以「不敢出氣」,因為「是怕這氣兒大了,吹倒了林姑娘;氣兒暖了,又吹化了薛姑娘」。我譯蘭波的詩也有這種感覺,知道這個孩子一碰就碎,所以他的代表作《醉舟》當然是「脆弱」的,而「溫柔」是另一個意思。

另外,「一個充滿憂愁的蹲著的孩子」中的「憂愁」,不如譯成「傷心」,因為「傷心」更適於孩子,而「憂愁」是文人墨客常用的。

種種跡象表明:蘭波是個野孩子,很討厭文皺皺的詞句。除非觸及到真正扣人心弦的美,如《奧菲利婭》一詩;在通常情況下,蘭波的用詞都比較野,比較接近口語。

蘭波的詩幾乎都是在15—19歲之間寫成的,「一個被繆斯的手指觸碰過的孩子」(蘭波書信)成為一個「通靈者」,這是自然而然的事,所以,說蘭波是個奇才、怪才、鬼才或天才,我都不能同意,我從翻譯中得到的體會是:蘭波是個孩子,只是個孩子,一個勇於並善於表達自己心聲的勇敢而機靈的孩子。因此在翻譯過程中,我盡量讓自己沉浸於孩童的心態,「口出狂言」,大膽些、勇敢些,反而更準確。

《醉舟》一詩全文都是押韻的,全是ABAB的交叉韻;我發現一旦心靈與蘭波的心靈產生感應,漢語也同法語達成了默契,所以譯這首詩並沒有刻意咬文嚼字,譯出來正好全都押韻,也都是ABAB的交叉韻。

這讓我想起不久前看見的彌開朗琪羅的一些未完成雕塑:人像從大理石中浮現,一半身體還沒在大理石中,看上去好像這些人天生藏在石頭裡,是彌蓋朗琪羅將他們一一發掘出來的。我想翻譯的道理也是如此:每一首好詩、好作品都彷彿一條潛藏的精神之河,藏在漢語里,沉睡在每一種語言文字中,需要譯者用心探索,辛勤挖掘,而前提必須是你首先在心中感受到這條精神之河與河岸的生靈。

反之,如果以為一首詩或一部作品高深莫測,就索性再添些生僻、古怪、老氣橫秋的詞藻來對付,這無異於「以其昏昏,使人昭昭」,這種翻譯態度,在我看來是不可取的。

翻譯其實要求很高:既需要兩種文字功底,還需要與作者心有靈犀。誰能做到呢?你這首詩譯好了,另一首詩又如何呢?我越譯越發現,翻譯著實是一項冒險而艱難的工作:譯好了是應該的,功勞歸作者;稍有錯誤便是不可原諒的,有時還常常鬧出笑話來。怎麼辦呢?

這行就是這樣。可每每想到可以通過自己的勞動,傳遞高尚的靈魂所放出的光芒,又忍不住要動筆。這樣,我也非常理解我的同行們付出的辛勞和一番苦心。所以我認為,彼此間的批評應當是善意的,有建設性的;通過批評可以互相督促,互相鼓勵。至於說到翻譯理論,我想引用盧梭的一句話:「部分大於整體」,即討論細枝末節的小問題比空發議論更有效,就像蝴蝶的翅膀上,包含著整個春天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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