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十四章

第十三章

那天晚上我又為我的書增添一些內容,第二天上午我把它帶到學校給雪倫讀,請她告訴我拼字和文法有沒有錯誤。

雪倫在上午的下課時間讀我的書,她和其它老師一起坐在操場旁,邊喝咖啡邊讀。下課時間結束後,她走到我身邊坐下來,對我說她已經讀過我和亞太太對話那一段了,她說:「你把這件事告訴過你父親嗎?」

我回答說:「沒有。」

她說:「你會告訴他嗎?」

我回答:「不會。」

她說:「好,我想這是個好主意,克里斯多弗。」她又接著說:「你發現這個事實後會難過嗎?」

我問:「發現什麼事實?」

她說:「你發現你母親和席先生有私情後,會感到難過嗎?」

我說:「不會。」

她說:「你說的是實話嗎,克里斯多弗?」

我說:「我永遠說實話。」

她說:「我知道,克里斯多弗,但我們有時也會為某些事傷心,可是我們又不喜歡別人知道我們為這些事傷心,我們喜歡把它當作一個秘密。還有,我們有時會傷心,但我們又不自覺我們在傷心,於是我們說我們不傷心,其實我們還是傷心的。」

我說:「我不傷心。」

她說:「假如你開始為這件事感到傷心了,我希望你知道,你可以來找我談,因為我認為和我談談可以有助於你減輕傷心。還有,如果你不覺得傷心,但你想和我談這件事,那也沒問題。你明白嗎?」

我說:「我明白。」

她說:「很好。」

我說:「可是我不傷心,因為母親已經死了,而且席先生也不住在附近,所以我不會為不真實或不存在的事傷心,那是愚蠢的。」

後來我就去做數學練習題了。午餐時我沒有吃乾酪蛋糕,因為那是黃色的,但我吃了胡蘿蔔和青豆和許多蕃茄醬,然後我又吃了一些切成小塊的黑莓和蘋果麵包,但我沒吃麵包屑,因為它也是黃色的,在分發食物以前我還請戴太太先把麵包屑拿掉,不同的食物在進入我的盤子以前互相碰觸,這點我是可以接受的。

吃罷午飯,下午的時間我都和皮太太一起做勞作,我畫了幾張外星人的圖案,像這樣:

109我的記憶就像一部電影,所以我能清楚地記住一些事,譬如我在這本書所記錄的對話,還有人們所穿的服裝,以及他們身上的味道,因為我的記憶是有味覺、有聲音的。

當有人叫我回憶某件事的時候,我只要像在使用錄放機那樣,按下「倒帶」、「快轉」和「停止」就可以了,不過它比較像DVD,因為我不需要每次都倒帶才能回憶起很久以前的事。而且也沒有按鈕,因為它都儲存在我的腦子裡。

如果有人問我:「克里斯多弗,告訴我你母親的長相。」我就可以倒帶到許多不同的場景,說出她在這些場景中的模樣。

舉個例來說,我可以倒帶到一九九二年七月四日,我九歲那一年,那一天是星期六,我們在康瓦爾度假,那天下午我們在一個叫波裴洛的地方的海灘上,母親穿著一條斜紋粗棉布做的藍色短褲,和一件淺藍色的比基尼上身,她在抽一種叫sulate的香煙,薄荷味的。她沒有游泳,她躺在一條紅、紫相間的浴巾上做日光浴,一面在閱讀喬杰特?黑爾所著的《假面舞會》。做完日光浴後她才下水游泳,還說:「天啊,水好冰。」又叫我也要下水游泳,但我不喜歡游泳,因為我不喜歡脫掉衣服。她說我只要捲起褲管在水裡走一走就行了,所以我就這樣做了。我站在水中,母親說:「你看,這不是很舒服嗎?」說完,她便往後一倒,消失在水中。我以為她被鯊魚吃掉了,便大聲尖叫起來,她又從水中站起來,走到我站立的地方,舉起右手,五指張開成扇狀,說:「來,克里斯多弗,碰碰我的手,來啊,不要叫了,碰碰我的手。聽我說,克里斯多弗,來碰碰我的手。」過了一會我停止尖叫,舉起我的左手,五指張開成扇狀,我們的手指和拇指互相接觸。母親說:「沒事,克里斯多弗,沒事,康瓦爾這個地方沒有鯊魚。」我這才放心。

不過四歲以前的事我都不記得了,因為在那以前我記事情的方法有誤,所以沒有精確地紀錄下來。

對於不認識的人,我也是用這種方法來記憶。我會看他們穿的衣服,或者他們有沒有拿拐杖,有沒有留奇怪的髮型,有沒有戴某一種眼鏡,或者有沒有特別的揮手方式,然後我會搜尋我的記憶,看我以前有沒有見過他們。

當我遇到困難而不知道該怎麼辦時,我也是用這種方式來應對。

譬如,假如有人說了不合理的話,好比「再見,鱷魚」,或「你死定了」,我就會搜尋我的記憶,看我以前有沒有聽誰說過這樣的話。

假如有人躺在學校的地板上,我也會搜尋我的記憶,尋找有人因癲癇發作躺在地上的畫面,然後我會比較眼前的畫面,最後才確定他們只是躺在地上玩遊戲,或在睡覺,或是癲癇發作。假如他們是癲癇發作,我就會移開傢具,免得他們撞到頭,我也會脫下我的工作服墊在他們的頭下面,然後找老師來處理。

其它人腦子裡也都有他們自己的畫面,但他們的畫面和我的不一樣,因為我腦子裡的畫面都是真實發生的事件,但其它人腦子裡的畫面是沒有發生過的不真實畫面。

譬如,有時母親會說:「如果我沒有嫁給你父親,恐怕我現在會和一個叫傑昂的人住在法國南部一間小農舍里。這個人呢,嗯,可能是一個雜工,就是那種幫人刷油漆、做裝潢、整理花園、修補圍籬的工人。我們會有個陽台,上面種無花果,小花園外會有一大片向日葵園,遠處的小山丘上有個小鎮,傍晚時我們會坐在屋外,喝紅酒、抽高盧煙,看夕陽。」

雪倫有一次說,每當她感到沮喪或傷心時,她會閉上眼睛,想像她和她的朋友埃里一起住在鱈魚角的一間房子里,他們會一起坐小船從普洛文斯鎮航行到海灣,去觀賞座頭鯨,這樣一想,她就會感到平靜、安祥、快樂。

有時遇到有人死了,好比母親死了,人們會說:「如果你母親此刻在眼前,你想對她說什麼?」或「你母親會怎麼想?」其實這些都是無聊的問題,因為母親已經死了,你不可能和已經死去的人說話,而且死人也不可能有感想。

祖母腦子裡也有畫面,但她的畫面是混亂矛盾的,就像有人把底片搞亂一樣,她分不清畫面的次序,所以她會以為已經死去的人還活著,她也不知道眼前的畫面是真實的,還是電視上。

113我放學回家後,父親還沒下班,於是我自己打開前門的鎖進入屋內,然後我脫下外套,走進廚房,把我的東西放在桌上,其中之一就是這本書,今天我把它帶去學校給雪倫看了。我給自己做了一杯奶昔後,放進微波爐加熱,然後走到客廳看我的一盤有關海洋深處生活的《藍色行星》錄像帶。

這盤錄像帶是在敘述住在海底的硫氣孔附近的海底生物,所謂硫氣孔就是海底的火山,硫氣從地表的縫隙噴進海水中,科學家從沒料到那裡會有有機生物存在,因為那裡的海水不但炙熱而且有毒,不料卻有完整的生態系統。

我喜歡這盤錄像帶是因為它說明科學永遠日新月異,先前你視為理所當然的,卻很可能是完全錯誤的。我喜歡它的另一個原因是,它所拍攝的地點雖然離海平面不過數哩,卻比聖母峰更難到達。它同時也是地球表面最安靜、最黑暗、又最神秘的地方。我有時喜歡想像我乘坐一艘圓球型的金屬潛水艇造訪那個秘地,潛水艇的玻璃有三十厘米厚,這樣才能防止它們在巨大的壓力之下破裂。我還想像我是潛水艇內惟一的一個人,而且這艘潛水艇沒有和任何船隻聯機,它可以用自己的動力操作,我可以隨意控制引擎,讓潛水艇開到海床上任何我想去的地方,誰也找不到我。

父親在下午五點四十八分回家了,我聽到他從前門進門的聲音,然後他走進客廳。他穿著一件檸檬綠和天藍色交織的格子襯衫,他的一隻鞋子鞋帶打了死結,另一隻沒有。他拎著一片舊的傅氏奶粉廣告,金屬的,上面塗著藍色和白色的瓷漆,瓷漆上還有一個個圓形的銹跡,看上去很像彈孔,但他沒有多作解釋。

他說:「好嗎,夥計?」他常愛開這種玩笑。

我說:「哈啰。」

我繼續看錄像帶,父親走進廚房。

我太專心看《藍色行星》錄像帶,竟忘了我的書還放在廚房桌上。這就是所謂的「放鬆警戒」,如果你是個偵探,千萬不能犯這種錯誤。

父親在下午五點五十四分回到客廳,他說:「這是什麼?」他的口氣很平靜,我沒看出他在生氣,因為他沒有大聲叫嚷。

我說:「那是我正在寫的一本書。」

他說:「這是真的嗎?你和亞太太談過話了?」他說這句話時口氣也很平靜,我還是沒發現他在生氣。

我說:「是的。」

然後他說:「他媽的我的天,克里斯多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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