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五年(6~10)

一九六五年(6)

「哦,戴維,」她說,「我把你的禮物留在車裡了。」她想起相機,它的按鈕與扳手是如此精密。記憶的保存者,盒子上白色的斜體字這麼寫著;她明白了這正是為什麼她買下相機。這樣一來,他就能捕捉每一個時刻;這樣一來,他就永遠不會忘記。「沒關係。」他邊說邊站起來。「等著,你在這裡等著。」他跑下樓。她又在浴缸邊緣坐了一會,然後站起來,一跛一跛地走到保羅的房間。她腳下的深藍色的地毯厚重柔軟。她在粉藍色的牆面上漆上雲朵,在嬰兒床上方掛了活動的星星,保羅在飄揚的群星下沉睡,踢開了毛毯,兩隻小手伸到毯子外。她輕吻他,幫他蓋上毯子,用手順順他柔軟的頭髮,食指貼著他的手掌。他現在長得好大了,已經會走路,而且開始說話。那些保羅專心吃奶、戴維在家中擺滿水仙花的夜晚,似乎是好多年前的事了。那些夜晚到哪兒去了?她想起那個相機,也想起她走遍他們空蕩蕩的屋子,下定決心紀錄下每個細節,此防止時間的流逝。「諾拉?」戴維走進房裡,站在她後面。「閉上眼睛。」一串冰涼在她的肌膚上閃閃發光。她低頭一看,看到一長串深綠色的寶石,鑲在一條金鏈子上,貼著她的肌膚。剛好配你的戒指,他說,剛好配你的雙眼。「好漂亮。」她輕聲說,觸摸著溫暖的澄金。「哦,戴維。」而後,他把雙手搭在她肩上。那一刻,她似乎又站在從磨坊流出的淙淙水聲之間,快樂宛如黑夜般將她團團圍住。別呼吸,她心想,別移動,但什麼都停不下來。屋外,雨絲輕柔地飄落,種子在黑暗潮濕的泥土中蠢蠢欲動。保羅在睡夢中嘆口氣,挪了挪身子。明天,他將醒來,成長,改變。他們將日復一日地過日子,每天都離他們早夭的女兒更遠。

一九六五年三月

水急促地淋下來,蒸氣迴旋,鏡子和玻璃蒙上霧氣,擋住了蒼白的月亮。卡羅琳在狹小的紫色浴室里走來走去,緊抱著菲比。菲比的呼吸急速而短淺,小小的心臟跳得好快。好起來吧,我的小寶寶,卡羅琳輕聲說,撫摸著她柔軟的黑髮。好起來,心愛的小女兒,好起來吧。疲倦的她停下來往外看看月亮,一抹月光橫掃過山楂樹枝頭。菲比又開始咳嗽,小寶寶從胸腔深處猛咳,緊縮的喉頭髮出陣陣激烈的咳嗽聲,聲聲尖銳,氣喘噓噓,躺在卡羅琳懷中的身子越來越僵硬。這是典型的哮吼。卡羅琳拍拍菲比的背,小小的背部比她的手掌大不了多少。菲比咳嗽暫息時,她又開始走動,這樣她才不會站著就睡著。今年不只一次,她醒來時發現自己還站著,而懷中的菲比居然奇蹟般安全無事。樓梯吱吱嘎嘎響,而後傳來一陣腳步聲。腳步聲越來越近,紫色的門隨即被推開,飄進一股冷空氣。多羅走了進來,睡衣外面披著一件黑絲袍,灰發鬆松地垂繞在肩頭。「很糟嗎?」她問,「聽起來很糟糕,我要不要叫車?」「我想不必。但請你把門帶上,好嗎?蒸氣挺有幫助的。」多羅把門帶上,坐到浴缸邊上。「我們吵醒你了。」卡羅琳說,菲比靠著她的肩頭淺淺地呼吸。「對不起。」

多羅聳聳肩。「你知道我的睡眠時間,天生我還在醒著看書。」「什麼有趣的書?」卡羅琳問。她用睡袍的袖口擦擦窗戶。月光撒在樓下的花園中,閃爍著宛如草地上水珠的光澤。「科學期刊,連我都覺得無聊透頂,想藉此催眠呢。」卡羅琳笑笑。多羅是物理學博士,在大學教書。她的父親利奧·馬奇曾是該系的系主任。利奧聰明過人,聲名卓著,已經八十多歲,身體強健,卻漸漸喪失記憶與理智。十一個月前,多羅雇了卡羅琳當他的看護。這份工作實在是老天爺的禮物,她知道的。不到一年前,她開過皮特堡隧道,登上莫農加希拉河上方高聳的大橋,河谷的平原中冒起座座青綠的山丘,匹茲堡忽然在她面前大放光明,這麼近,這麼栩栩如生。城市的規模和秀美令她震懾,她深吸了一口氣,減緩車速,生怕失去對車子的控制。她在城邊便宜的汽車旅館裡住了一個月,每天勾選徵人啟示,看著存款數額日漸萎縮。等到她來利奧家面試之時,原本的興奮已轉變為麻木的恐慌。她按電鈴,站在前廊等候。鮮黃的水仙花在春天旺盛的草地上搖曳,隔壁有個穿著拼布家居袍的女人,掃去她家門前台階上的煤灰。住在這棟房子里的人卻懶得打掃。菲比的汽車座椅安放在堆積了好幾天的塵土上,灰塵有如被染黑的雪,卡羅琳在上面留下了完整的腳印。當高挑、纖細、身著合體灰色套裝的多羅·馬奇終於出來開門時,卡羅琳顧不上多羅瞄菲比時那種機警的眼神,徑自搬起汽車座椅,走進屋內。她在一張不太穩固的椅子邊緣坐下。暗紅的天鵝絨椅墊已褪為粉紅色,只有釘在布料上的大圓釘周圍還是深紅色。多羅·馬奇在她對面的皮沙發上坐下,沙發皮面龜裂,其中一邊還靠一塊磚頭支撐著。她點燃一支香煙,打量了卡羅琳好幾分鐘,藍色的雙眼尖銳而鮮活。她當下什麼都沒說,然後清清喉嚨,吐了口煙。

一九六五年(7)

「老實說,我沒料到有個寶寶。」她說。卡羅琳拿出履歷表。「我已經當了十五年護士,很有經驗。對於這份工作,我會將表現出高度的熱忱。」多羅·馬奇用空著的手接過文件,仔細研究。「沒錯,你確實經驗豐富,但這上面沒說你曾在哪裡就職。你說得非常不明確。」卡羅琳猶豫了一會。過去的三星期中,在十幾次不同的面試中,她已嘗試了十幾種不同的答案,但全都沒有結果。「那是因為我逃跑了。」她說,幾乎頭暈目眩。「我離開了菲比的生父,所以才不能告訴你我從哪裡來,也不能給你任何推薦信。正因如此,所以我到現在還沒找到工作。我是個很好的護士,老實說,單憑你所提供的薪資,僱到我算是你好運。」聽到此話,多羅明快、驚訝地笑笑。「你說話真直率!親愛的,這份工作要求你住在這裡。我為什麼要冒險接納一個百分之百的陌生人?」「因為這裡提供住宿,所以我馬上可以開始。」卡羅琳堅稱。她想到汽車旅館那個壁紙剝落、天花板水漬斑斑的房間,更何況她也沒錢再待一晚。「兩星期,讓我試兩星期,然後你再決定。」香煙在多羅·馬奇手中已燒到盡頭。她看看香煙,然後在煙灰缸里按滅。煙灰缸里香煙頭已經堆到外面。「但你打算怎麼應付?」她考慮了一會,「你還帶著一個寶寶。我爸爸沒什麼耐性,我跟你保證,他不會是好照料的病人。」「一個禮拜,」卡羅琳回答,「一個禮拜之內,你若不喜歡我,我就離開。」至今幾乎一年了。多羅在蒸氣迷濛的浴室里站起來,綉著鮮麗熱帶鳥類的黑絲袍袖口已滑到手肘。「讓我來照顧她吧,卡羅琳,你看起來累壞了。」

菲比的氣喘已緩和下來,臉色也好多了;她的雙頰泛著淺淺的粉紅。卡羅琳將她遞過去。懷裡缺了她,忽然感到寒冷。「利奧今天還好嗎?」多羅問,「他有沒有給你惹麻煩?」卡羅琳過了一會才回答。她好累,過去這一年竟然走了這麼遠,一刻不能停歇,原本平靜的單身生活已經完全改觀。不知怎麼地,她來到這個小小的紫色浴室里,成了菲比的母親,當上一個才華橫溢,頭腦卻漸漸不清楚的男人的看護,還交上了一個看來不太可能,卻成了至交的好友。一年以前,她和這個名叫多羅·馬奇的女人還是陌生人,兩人若在街上擦身而過,說不定連看都不會多看對方一眼;現在她們的生活卻因種種日常需求而緊密相連,兩人也謹慎而百分之百地尊重彼此。「他不肯吃東西,還說我把洗衣粉倒在土豆泥里,所以啰……在我看來,今天跟平常沒什麼兩樣。」「你知道這不是人身攻擊。」多羅輕聲說,「他並非一直是這樣。」卡羅琳關掉水龍頭,坐在紫色浴缸的邊緣。多羅對著霧氣蒙蒙的窗戶點點頭,菲比的雙手貼著她的絲袍,宛如星星一樣潔白。「他們興建那條公路之前,我們曾在山坡那邊玩耍,你知道嗎?白鷺鷥以前在樹林里築巢。有年春天,我媽媽種了水仙花,大概有好幾百株吧。我爸爸以前每天坐火車從學校回來,六點鐘到家,然後直接到那邊采束花給她。你不可能認得他,」她說。「你不了解他。」「我知道,」卡羅琳柔緩地說,「我理解。」她們沉默了一會兒,水龍頭滴著水,蒸氣繼續迴旋。「我想她睡著了。」多羅說,「她會好起來吧?」「我想會的。」「卡羅琳,她有什麼毛病?」多羅的口氣相當專註,話語決然而急切。「親愛的,我對嬰兒一無所知,但連我都感覺得出有些不對勁。菲比很漂亮,很討人喜歡,但她有些不對勁,是不是?她都快一歲了,可現在才剛剛學著坐起來。」窗戶蒸氣淋漓,卡羅琳望著窗外的明月,閉上了眼睛。菲比還是個小嬰兒時,她的沉靜似乎再好也不過,表示她安靜而專註,卡羅琳幾乎讓自己相信她一切正常。但過了六個月之後,菲比雖然繼續長大,但以她的年紀而言,她依然瘦小,依然遲鈍地躺在卡羅琳懷中。菲比的目光會隨著一串鑰匙移動,有時舞動小手,但從來不曾伸手抓取鑰匙。她也沒有露出自己能坐起來的跡象。這時卡羅琳才利用休假帶著菲比到圖書館。她坐在卡內基大學寬敞、挑高的的圖書館裡,寬長的橡木桌上堆滿了書本和期刊。她仔細閱讀,書中所謂的「個案」都被送到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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