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五年(1~5)

一九六五年(1)

一九六五年二月

諾拉光腳站在飯廳的凳子上,把粉紅色的彩帶系在黃銅枝形吊燈上,不太確定自己能否保持平衡。一串串粉紅和洋紅色的紙心在桌子上方飄蕩,橫跨過瓷器、蕾絲桌布和亞麻餐巾。繪著深紅色玫瑰花,鑲著金邊的瓷器是她的結婚禮物。她幹活的時候,暖氣悶聲低鳴,一束束皺紋紙飄來飄去,掃過她的裙邊,而後輕輕地落在地上,沙沙作響。十一個月大的保羅坐在角落,旁邊有個裝葡萄的舊籃子,籃子里擺滿了積木。他才剛學會走路,整個下午穿著他的第一雙鞋在新家用力地踏來踏去,自己玩得很開心。每個房間都是個冒險。他把釘子丟在暖氣的節氣門上,釘子引發的迴音逗得他大笑;他還把一包石膏拖過廚房,所經之處留下一道狹長的白粉。此時他張大眼睛看著有如蝴蝶般美麗、迷濛的彩帶,然後把自己從椅子上撐起來,搖搖晃晃地追逐。他捉住一束粉紅色彩帶,猛力一拉,吊燈隨之搖動。接著他忽然失去平衡,猛地坐在地上,驚嚇之餘放聲大哭。「噢,小甜心,」諾拉邊說邊爬下來抱他,「沒事,沒事。」她輕聲耳語,一隻手順順他柔軟的黑髮。外面車燈亮了又暗,車門猛然關上。同時,電話鈴聲大作,諾拉抱著保羅走進廚房,剛接起電話就聽到有人敲門。「哈啰?」她將嘴唇緊貼著保羅的額頭,感覺又潮濕又柔軟,有點擔心是誰把車停在車道上。布麗再過一小時才會回來。「小甜心,」她輕聲說,然後對著電話再說一聲,「哈啰?」「亨利太太嗎?」來電話的是戴維辦公室的一位護士。她一個月前才加入這家醫院,諾拉從未見過這個女人。她的聲音親切而洪亮,諾拉想像她是個中年婦女,體型壯碩,精心梳了一個蜂窩頭。卡羅琳·吉爾,那個握住諾拉的手熬過一波波陣痛的護士不聲不響地消失了,神秘中帶點醜聞意味。卡羅琳的藍眼睛和堅定的眼神,總讓諾拉想起那個紛亂、下雪的夜晚。「亨利太太,我是莎朗·史密斯。亨利醫生剛被叫進急診室。我發誓他已經走出診所大門,準備回家,卻被叫了回去。李斯湯路附近發生了可怕的車禍。你知道的,青少年總愛闖禍,他們的傷勢很嚴重,亨利醫生請我打電話跟你說,他會儘快回家。」「他有沒有說還要多久?」諾拉問,空氣中充滿了烤豬肉、酸白菜和烤馬鈴薯的香味,這些都是戴維最愛吃的東西。「他沒說,但他們說這場車禍很嚴重,我猜可能得花上好幾小時呢。」諾拉點點頭,前門開了又關,陣陣腳步聲輕盈而熟悉,穿過門廳、客廳、飯廳而來;布麗提早到了,她來接保羅,好讓諾拉和戴維共享這個情人節前的夜晚,慶祝他們的結婚紀念日。諾拉計畫給他一個驚喜,算是送他的禮物。「謝謝。」她向護士道謝,然後掛掉電話。「謝謝你打電話來。」布麗走進廚房,身上那股雨的味道隨著飄了進來。在長雨衣之下,她穿了一雙及膝的長靴,一件諾拉所見過最短的迷你裙,遮掩了她修長白皙的大腿。一對鑲著土耳其玉的銀耳環在燈光下閃閃晃動。布麗是一家地方電台的經理,她直接從辦公室過來,包里塞滿了她正在修課的課本和報告。 「哇,」布麗說,一邊把包甩到料理台上,一邊伸手抱保羅。「一切看起來完美極了,諾拉。我不敢相信你在這麼短的時間裡,把家裡布置得這麼漂亮。」「有事情忙比較好。」諾拉說,心裡想著這幾個禮拜以來,她花時間撕下壁紙,塗上一層層新漆。她和戴維決定搬家,兩人都認為搬家就像戴維換工作一樣,能夠幫他們將過去拋在腦後。諾拉只想忘了過去,所以全心布置新家,但效果卻不如預期,失落感依然時常在心中翻騰,好像餘燼中升起的火焰。單是過去這個月,她就兩次雇了保姆照顧保羅,徑自離開家,拋下家中漆了一半的牆沿和成捆壁紙,飛速開過狹窄的鄉間小路,直奔有個鐵門的私人墓園。她女兒便安眠於此。墓園中墓碑低矮,有些年代久遠,磨損得幾近平滑。菲比的墓碑是塊粉紅色的大理石,式樣簡單,標示著她短暫生命的年月日深深地鑿刻在她的姓名之下。冬日景緻寂寥,強風吹過她的頭髮,諾拉跪在乾裂、冰冷的草地上,一如她的夢境。她傷心得幾乎癱瘓,難過得連哭都哭不出來,但她還是待了好幾個小時,最後終於站起來撣撣身上的衣服,掉頭回家。保羅正在跟布麗玩遊戲,試圖捉住她的頭髮。「你媽媽實在了不起,」布麗對他說。「她最近簡直就是『蘇西主婦娃娃』,不是嗎?不,甜心,別碰耳環。」她補了一句,伸手抓住保羅的小手。「『蘇西主婦娃娃』?」諾拉重複一遍,憤怒像波浪般湧上心頭。「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沒什麼意思。」布麗說。她先前一直跟保羅扮鬼臉,現在驚訝地抬頭看著她。「噢,說真的,諾拉,放鬆一點嘛。」「『蘇西主婦娃娃』?」她又說了一遍。「我只想把家裡弄得漂漂亮亮,慶祝我的結婚紀念日,這有什麼不對?」「沒什麼不對,」布麗嘆了一口氣,「一切看起來漂亮極了,我剛才不就這麼說嗎?我來接寶寶,你忘了嗎?你幹嘛一肚子氣?」諾拉搖搖手。「算了,唉,該死的,別提了,戴維在手術室。」布麗等了一會才說,「不想也知道。」諾拉想開口為他辯護,但什麼也沒說,只是用雙手緊按著臉頰。「唉,布麗,為什麼是今天晚上?」「真是可惡。」布麗同意,諾拉臉拉了下來,嘟起了嘴。布麗笑笑說,「哦,別這樣。老實說,這或許不是戴維的錯,你自己也很清楚,對不對?」「好吧,這不是他的錯,」諾拉說,「先前出了一場車禍。

一九六五年(2)

但是,你說的沒錯,真是可惡,白分之百掃興極了,這下你滿意了吧?」「我了解。」布麗說,口氣出奇地緩和。「這實在掃興,姐,真抱歉。」說完她又笑笑。「你瞧,我買了禮物給你和戴維,說不定會讓你開心一點。」布麗用另一隻手抱起保羅,然後在她的大布袋裡亂翻,掏出幾本書、一塊糖、一疊關於即將舉行的示威的小冊子、一副擺在破舊皮盒裡的太陽眼鏡,最後終於拿出一瓶酒。她幫兩人各倒一杯,酒閃爍著深紅色的光澤。「為愛情喝一杯。」她邊說邊遞給諾拉一杯,同時舉起另一個酒杯。「為永恆的快樂和歡愉喝一杯。」她們一起笑著喝酒。酒質淳厚,帶著漿果的香氣,隱隱有些橡木味道。雨水沿著排水管滴落。多年之後,諾拉依然記得這個陰沉、滿懷失望的夜晚,以及布麗帶來的些許歡樂。她那雙閃亮的靴子、她的耳環、她那股有如日光般的精力,都讓諾拉覺得好美,但卻如此陌生,難以捉摸。多年之後,諾拉才曉得那種圍繞著她的陰鬱氛圍叫做憂鬱症。但在一九六五年那個年代,沒有人提到這點,甚至連想都沒想過,諾拉當然更不這麼想。她有個家、一個小寶寶和一位當醫師的先生,她應該滿足而快樂。 「嗨,你的舊房子賣了嗎?」布麗邊問邊把酒杯放在料理台上。「你準備接受對方的出價嗎?」「我不知道,」諾拉說,「價錢比我們希望的低。

戴維想接受出價,趕快解決這件事,但我不知道,那裡曾是我們的家,我仍然不想賣了它。」她想到他們的第一棟房子,滿室黑暗、空蕩,前院插著一個「待售」的牌子,感到周遭頓時變得脆弱不堪。她靠在料理台邊穩住身子,又喝了口酒。「你這一陣子的感情生活如何?」諾拉問,試圖改變話題。「你跟那個叫什麼名字來著的傢伙,喔,傑夫,你跟傑夫還好吧?」「哦,他啊,」布麗臉色一沉,搖搖頭,彷彿試圖理清頭緒。「我沒跟你說嗎?兩個禮拜以前,我回家發現他跟一個小甜妞在床上,我的床唉!她還跟我們一起參與過市長的競選活動呢。」「噢!我真抱歉。」布麗搖搖頭,「別這麼說,我並不愛他,或是特別有感情。我們只是還好,你知道的,在一起感覺不錯。最起碼我是這麼想。」「你不愛他?」諾拉重複道。她聽到也厭惡自己語氣中帶著類似她母親的不滿。她不想跟她母親一樣,變成一個身處寂靜而井然有序的故居中獨自飲茶的女子,但她也不想變成一個因為悲傷而覺得世界沒有意義的女人,而近來這種感覺似乎愈來愈強烈。「是的,」布麗說,「是的。我不愛他,但有一陣子以為或許可以。現在說這些都沒用了,最重要的是,他讓這段感情變成陳腔濫調,我最恨這一點,我最討厭變成陳腔濫調的一部分。」布麗把她的空酒杯放在料理檯子上,換用另一隻手臂抱著保羅。她未上妝的臉相當細緻,輪廓也很漂亮,雙頰和雙唇蘊上一抹淡粉紅。「我不能過著你一樣的日子。」諾拉說。自從保羅出生、菲比過世之後,她覺得自己必須保持警戒,彷彿一不留意就會大禍臨頭。「我就是沒辦法打破所有規範,放棄該注意的一切。」「世界不會就此毀滅。」布麗輕聲說,「你說不定會嚇一跳。但說真的,世界不會因為這樣就走向末日。」諾拉搖搖頭。「還是有可能的。你不知道什麼時候會發生什麼事情。」「我明白,」布麗跟她說,「甜心,我了解。」感激之情忽然湧上諾拉心頭,掃去了先前的不悅。布麗總是聽她說話,適時響應,也尊重她所經歷的一切。「你說的沒錯,諾拉,任何事情都可能發生,任何時候都是如此,但事情出了問題不是你的錯,你剩下的這輩子不能總是躡手躡腳,試圖躲避災禍。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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