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四節

「神君。」

前方一人擋住了他的去路,行止抬頭看她:「何事?」

幽蘭在冰面上靜靜跪下:「望神君體諒蒼生疾苦,東海已冰封十天十夜,東海生靈苦不堪言,神君……」幽蘭見行止雙目因久未休息而赤紅,他唇色慘白,幽蘭垂下眼瞼,輕聲道,「神君節哀。」

這話原不該對神明說。神明不能動情,本是無哀之人,既然無哀,又何談節哀。

行止看著遠處無盡的海面,倏地一笑:「很明顯么?」

幽蘭垂首,不敢答話。

行止又向前走了兩步:「從前,從未覺得三界有多大,以神明之身,不管去何處皆是瞬息之事,然而今時今日方才知曉,三界之大,我連一個東海也無法尋完。」他一笑,「尋不到……也是天意吧。」

言罷,他手一揮,止水術撤,天地間氣息大變,海面上的冰慢慢消解。

隨著術法撤去,行止只覺胸中一痛,冰封東海終是逆了天道,他這是正在被天道之力反噬呢……

喉頭一甜,一口鮮血湧出,幽蘭見之大驚,忙上前來將行止扶住:「神君可還好?」

行止搖了搖頭,想說「無妨」,但一開口,又是一口熱血滾出,落在還未來得及消融的冰面上,行止咧嘴一笑,伸手抹去嘴邊血跡,此生怎會想到,他竟還有如此狼狽之時,如此狼狽!

原來,被天道之力反噬竟是如此滋味。先前那般躲,那般避,終究還是躲避不過,若能早知今日,他當初便該對沈璃更好一點,更好一點,至少,護得她不要受那些重傷……

他當是……是喜歡她的啊。

只可惜,他再也說不出,沈璃也再不能聽到了。

陰暗的屋子中,只有角落的火光在跳動,將她的影子投射在背後的石頭牆上,照出一個大字的形狀。她手腳皆被沉重的玄鐵鏈牽扯著,固定住她手腕腳腕的地方,並不是用銬子烤住,而是直接在她骨頭裡面穿了根拇指粗的鐵釘,稍有動作便會拉扯傷口,有疼痛鑽心而入,然而即便是不動,身體的重量也讓她的手腕難以負擔,關節處已水腫了一大圈,被鐵釘釘住的傷口周圍發黑潰爛。使人不忍細看。

「嘖嘖嘖,每天都這樣,每天都這樣。」女子對面的牢房裡縮著一個男子,他名喚北小炎,被捉到此處關著已經有些時日了,但先前他除了被偶爾審問幾句話以外,日子過得還算安生,可自打這個女人來了之後,他每天都過得那麼心驚膽顫,無外乎其他,光看看被施加在這個女人身上的刑罰,他都膽寒發抖。

被吊住的女子此時像死過去了一般,氣息全無,但北小炎知道,不消片刻,這個女人便會再次醒過來,她的生命力總是強得讓人驚訝。

「咳……咳!咳!」正想著,對面的女子忽然劇烈咳嗽起來,撕心裂肺的,仿似要將內臟都咳得吐出來。

聽得北小炎都不忍心的想去幫她拍拍背了,但他現在也是自身難保,唯有望著她搖頭嘆息。在女子的咳嗽聲停下來之後,牢房外響起了幾聲吆喝:「哎,那個碧蒼王又醒了。去通知大人來吧。」

「這次該你去了,大人這次復活花了比以往更長的時間,這兩天身子不爽,脾氣可壞著呢,我連著去了兩次,上次更是差點沒丟掉腦袋,這次說什麼也該輪到你了。」

「嘖!好吧好吧,看好門啊。」

外面安靜下來。

北小炎望著對面隔著兩個鐵柵欄的女人,嘀咕道:「有什麼不能招的,每天打每天打,你不嫌痛,看得我都噁心了。」

「知道與我一同落難的人不開心,我便也安心了。」對方粗啞的嗓音淡淡的說出這話,讓北小炎嘴角一抽,不滿道:「碧蒼王沈璃,今天你沒聾啊,嗓子也是好的,好不容易有這麼美麗的開頭的一天,你說話就不能悠著一點?」

她垂著腦袋,冷笑:「這種鬼地方,什麼開頭都不會美麗。而且……我倒希望,我日日皆是五感全失。」

北小炎彎腰,偷偷去窺探沈璃被垂下來的髮絲擋住的眼睛,道:「還好嘛,你今天眼睛看不見,嗅覺呢,觸覺呢?只要觸覺不在,今天你就好熬過去了。」

「拖你的福,今日五感恢複了其三,恰好,觸覺便在其中。」

北小炎打了一個寒戰,抱腿往牆角一縮:「那你可忍住,我可不想在看見血肉橫飛的時候聽見你的慘叫,會嚇死我的。」

沈璃彎了彎唇,沒有再多說話。

從那日海上一戰到現在具體過了多久沈璃不知,只隱隱從北小炎的口中聽出,如今距當時大概有三月之久。三月,若是在人界倒還好,若是在天界或是魔界其中一隅,只怕是外面已經滄海桑田。

魔界的人只怕是以為自己已經死了吧,也不知魔君的傷恢複得如何,都城秩序可否恢複正常,肉丫和噓噓知道她已戰亡的消息會否傷心痛哭……天外天那位淡然的行止神君,是不是也會有幾分感慨呢。

她突然惡趣味的想看看,行止臉上的淡然不復存在時的表情,不過這樣的念頭也只有想想。

行止身上的背負太多,他不能失去那份淡然,便是三界皆悲,他也不能有一分動容,這是神明應有的態度。

沈璃靜下心,撇開紛雜思緒。

她不知自己何時被囚禁在了此處,那日的烈焰是她記得的最後一幕,待再醒來之時,她已經被抓來了這裡,而且她的身體仿似與之前有許多不同,體內空蕩蕩的,不管她想如何調動法力,可是一絲氣息也無,簡直就像一個未曾修鍊過的凡人,但是她的皮肉卻比先前結實許多且時時散著極燙的溫度,像是在燒一樣,雖然她自己感覺不到,但北小炎閑來無事往她這裡扔了幾塊地上摳出來的泥巴,但凡觸碰到她身體的,無一不被直接烤乾,散為砂礫。

所以鎖她用的是極寒的玄鐵,方有此物才可抑制她身體中火灼之氣。

但沈璃欲從此地逃出,光靠結實又滾燙的皮肉卻是不行的,沒有法力,她寸步難行。

更麻煩的事情事,她的五感,視覺、嗅覺、聽覺、觸覺、味覺,還有聲帶,她每天皆有幾種感官莫名消失,或是今日無法視物,或是明日聽不見聲響說不出話,又或是如同今天這般,消失了兩個感官,出現了三個感官,每天皆在變化,令她煩不勝煩。

不過左右是在著牢籠之中,她動彈不了,五感於她而言,也不如往常那般重要。過了初時幾日,沈璃便也習慣了。有時遭到逼問毒打時,沈璃甚至還有些慶幸自己時不時消失一下的觸感,沒有疼痛加上皮肉厚實,實在讓她好受不少。

看著對方竭盡全力的折磨自己,而自己卻毫無所感,只用冷冷的眼神鄙視於他,每每想到這樣的場景,便讓人難免打心眼裡升出一股優越感。

沈璃正想著,忽聞「喀拉」一聲,黑衣人領著青袍男子緩步走進地牢。跳動的火焰印在來人的臉上,光影在他臉上交錯,讓他被燒得皺巴巴的皮膚看起來更令人恐懼噁心。

然而今天的沈璃卻不用面對這一張可怖的臉。

「王爺今日可好?」他沙啞的嗓音刺入沈璃的耳膜,沈璃只是冷笑,不搭理他。

是苻生,這些日子日日來拷問她的人,也是抓她來這裡的人,在經歷過那樣的炙烤之後,沈璃覺得自己是鳳凰,天賦異稟,大約不怕火,然而這個傢伙居然也沒有死,這便令人有些難以置信了。

沈璃甚至懷疑當日的一切,是不是自己做了一個夢,幻想著背叛魔界的姦細是墨方,幻想著自己在海上與苻生有一戰,幻想著自己將自己燒死在了大海之上。然而數日下來,從偶爾聽覺恢複時,聽門外侍衛的閑聊,還有北小炎嘴裡的一些嘀咕,沈璃大約知曉,當初那一切都是真實的,她是真的燒起來了,墨方是真的姦細,而苻生是真的……

不死之身。

他竟身懷復活之能力,再不傷及要害的情況下,能一遍一遍的復活自己。

沈璃這才知曉,原來他的名字,苻生竟是又有「復生」之意。

真是個難纏的傢伙,不過好在他現在被自己一把火燒成了一副鬼德性,法力大不如前,那些魔人也幾乎盡數被她燒了個乾淨,連墨方也被她燒得不知蹤跡,他們可謂是損失慘重,暫時也無法出去為非作歹了,好歹能給魔界換來几絲休養生息的機會,若能趁此時與天界軍隊建立更深刻的聯繫,到時即便天界的兵再不管用,魔族將士便是將他們那些通天的法器偷來用用,戰力至少能提高十倍,若她能回去……

一絲疼痛自手腕腳腕處傳來,打斷沈璃的構想,即便沈璃再能忍耐,此時也被這鑽心的疼痛磨得皺了眉頭。是拉扯著沈璃手腕腳腕的玄鐵鏈被人大聲敲響,穿透她骨頭的鐵釘為之震顫,這樣細小的震動比大幅度的晃動更磨人心智,令人惡癢而無法可撓,惡痛卻無法可緩。

若她能回去……沈璃咬著牙關,忍著這惡癢惡痛,心中只道,自己約莫是沒有回去的一天了。她現在只盼苻生能日日將她折騰得更狠一點,讓她早日喪命,解脫了這苦痛,一了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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