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一回 幾番風雨

展夢白道:「我若是懷有惡意而來,又當怎地?」

蕭曼風道:「即使你懷有惡意而來,也自有別人對付你,反正我已不願再害你,隨便你怎麼樣我都不管了。」

展夢白暗嘆忖道:「好一個倔強任性的女子。」

只見蕭曼風在銅鏡上輕輕划了幾下,兩邊門戶前的銅鏡,立刻輕輕滑了開去,珠簾中又飄出陣陣香氣。

香氣方自傳入,已有一條人影隨之撲了進來,竟一直撲到展夢白身上,抱住了展夢白的脖子,顫聲道:「叔叔……」

就在這一瞬間,展夢白已看清了她的身影,聽清了她那焦急關切中,又滿含喜悅的聲音。

他知道她便是那身世悲苦的弱女宮伶伶。

他輕拍著她的肩頭,嘆息道:「許久不見,伶伶,你過得好么?」

宮伶伶點了點頭,輕輕道:「謝謝叔叔,伶伶過得還好……」突然放開雙手,後退了幾步:「叔叔你過得好么?」

展夢白這才發現,僅只數月不見,這伶仃的弱女,不但已成長了許多,而且也改變了許多。

她蒼白的面容上,已有了些血色,她空洞而悲哀的一雙大眼睛中,已開始閃動起一些生命的光輝。

她長高了,也豐腴了些……

展夢白忽然發現她為什麼要放開雙手,後退幾步的原因——只因她自覺已變成大人,要避一避嫌了。

只聽蕭曼風輕輕一笑,道:「伶伶,方才可是你在拍門?」

宮伶伶垂下頭:「是伶伶在拍門。」

蕭曼風又道:「你一直守在門外么?」

宮伶伶點了點頭,卻沒有出聲。

蕭曼風含笑瞧了展夢白一眼,道:「你看你這侄女對你多麼關心,生怕我害了你,竟一直守在外面。」

展夢白暗中嘆了口氣,面上卻現出淡淡的微笑,柔聲道:「伶伶,你只管放心,叔叔會照顧自己的。」

宮伶伶眨動著明亮的眼睛,道:「伶伶知道。」

展夢白深深凝注她幾眼,暗中為她未來的生命祝福。

然後,他霍然轉身,道:「走。」

蕭曼風似乎還想說話,但他已大步走出門去。

宮伶伶望著他兩人在珠簾外消失,清秀的面頰上,立刻流下了兩行晶瑩的淚珠,蜿蜒著流到唇邊。

她只望「叔叔」會多問她幾句話,哪知「叔叔」卻如此匆匆地走了,看來如此冷淡而陌生。

幸好在她伶仃的身軀中,卻有一顆堅強的心,她雖然如此渴望溫情,但她寧願孤獨,也不願乞求憐憫。

宮伶伶永遠不會想到,展夢白此去已抱有拚死的決心,他已毫不吝嗇地準備為仇恨付出自己的性命。

他如此匆匆地離她而去,只是因為他對這場戰爭已無勝利的信心,他不願再見伶伶孤獨漂泊下去。

是以他故作冷淡,匆匆而去,那麼他自己縱然失敗身死,宮伶伶也仍可繼續在「帝王谷」好好地生存下去。

穿出曲廊,轉目四望,突見松林中急地掠出一條人影,擋在展夢白身前,冷冷道:「我在這裡。」

只見這人影滿身錦衣,身量頎長,蒼白而清俊的面容上,帶著一份孤傲冷峭之色,彷彿未將任何人看在眼裡。

他冷冷瞧了展夢白一眼,道:「你還記得我么?」

展夢白冷笑道:「粉侯花飛,我自然認得你。」

他想起「一劍千鋒」宮錦弼臨死前的慘狀,心頭但覺怒火上涌,大聲道:「只是我想不到你還有臉來見我。」

「粉侯」花飛面色鐵青,緩緩道:「你說什麼?」

展夢白怒道:「欺凌殘弱,毒計傷人,你自己做出的事,難道你自己還不知道,還用我說?」

花飛閉緊雙唇,一言不發,眉宇間殺機漸露。

蕭曼風忽然輕輕一笑,擋在展夢白身前,嬌笑道:「小飛,你幾時回來的,也不通知我一聲,好教我去接你。」

花飛冷笑道:「我早已回來了,你卻正在密室中和這廝鬼混,只怕早已將我這丈夫忘得乾乾淨淨了。」

展夢白暴怒道:「你說什麼?」

蕭曼風一手擋住了他,面上依然帶著笑容,緩緩道:「小飛,這話是你說的,你可不要忘記噢。」

花飛大聲道:「自然不會忘記。」

蕭曼風道:「好,等我回來,再和你……」

花飛厲聲道:「你要到哪裡去?」

蕭曼風道:「我要帶他去見爹爹。」

花飛道:「慢著,有我在此,他哪裡都不能去了。」

蕭曼風微笑道:「我偏偏帶他去,你難道宰了我不成。」

花飛呆了一呆,面上突地露出一種驚恐之色——

日色已偏西,松林間這曲折的長廊,是陰森而黝黯的。巨大的廊柱,更在長廊里投落了無數道沉重的陰影。

風過松林,聲如悲鳴。

長廊的盡頭處,突然冉冉現出一條幽靈般的人影。

她緩緩地,無聲地移動著腳步,走過一道陰影,她蒼白的面色,在陰影中,忽而現出,忽而隱沒。

然而,她那一雙發光的眼睛,卻始終瞬也不瞬地望著花飛,目光中沒有任何感情,只是冷靜得駭人。

「粉侯」花飛卻不再冷靜,大聲道:「你……你還沒有死?你……你……你怎會來到了這裡?」

宮伶伶仍然靜靜地凝注著他。

蕭曼風道:「是我將她帶回來的。」

花飛變色道:「什麼?你將我仇人的孫女帶回家裡?」

蕭曼風輕輕皺眉,道:「她爺爺原來是你殺死的,你為什麼殺他?唉!你惹禍未免也惹得太多了。」

話未說完,宮伶伶已走過了她與展夢白,走到花飛面前,眼神仍然是出奇的空洞,面色仍然是出奇的冷靜。

花飛卻情不自禁,退了半步,眼睛望著蕭曼風,大聲道:「你將她帶回家裡,還不如帶條毒蛇回家好些。」

蕭曼風卻連望也不望他一眼,輕輕舉起了伶伶的手,柔聲道:「伶伶,乖,不要和他說話,到二阿姨那裡去。」

宮伶伶木然點了點頭,木然道:「我知道我現在還打不過你,但總有一天,我要復仇的。」

花飛面色大變,宮伶伶卻突地轉身奔出。

蕭曼風搖頭輕嘆道:「這孩子……」

花飛望著伶伶的背影,冷笑道:「好笨的小丫頭,我還會等到那一天么,我難道不會先宰了你。」

展夢白厲喝道:「你再說一遍,我此刻便宰了你。」

花飛仰天狂笑,道:「你莫要以為有人撐腰,便張牙舞爪起來,像你這樣的小輩,少爺我還未放在眼裡。」

展夢白怒道:「好,你……你……」他大怒之下,反而說不出話來,腳步一滑,斜斜躍向花飛。

蕭曼風一把拉住了他,緩緩道:「你要不要去見我爹爹?」

展夢白長長吐了口氣,胸懷平伏了下來,努力轉過目光,不再去望花飛,沉聲道:「走吧。」

蕭曼風面向花飛,緩緩道:「我此刻帶他走了,你若要攔上一攔,就有人要下不了台了。」

花飛也長長吐了口氣,道:「去吧!」

蕭曼風微微一笑,道:「在這裡等著我,我就回來。」

她領著展夢白穿出松林,走上石路,留下花飛面對著陰森的長廊,思忖著陰森的毒計。

石路上仍然看不到人蹤,平滑乾淨的石板,看來彷彿終年都沒有走動,玉一般曝露在偏西的陽光下。

展夢白突然擔心起宮伶伶的安危,停下腳步。

只聽蕭曼風笑道:「有二妹保護,還有誰敢欺負她?」

展夢白暗嘆一聲,忖道:「這女子果然聰明,竟能猜得到別人的心事。」當下放開腳步,向前而行。

蕭曼風也不再說話,默默地走在展夢白身側,她雖能猜中別人的心事,自己的心事卻不願讓人知道。

兩邊屋宇,漸漸疏落,石路彷彿已到盡頭。

突聽身後響起一陣尖銳的呼聲,道:「曼風,將那小子帶回來。」

尖銳的語聲,有如長鞭劃空,懾人心魄。

蕭曼風面色大變,口中應道:「來了!」手中卻拉起展夢白的衣袖,輕輕道:「快,不要讓她追來。」

展夢白道:「你不怕……」

蕭曼風道:「我答應了你,死也要帶你去的。」

展夢白呆了一呆,已被她拉入道旁松林,穿過松林,前面現出一道清澈的流泉,幾座玲瓏的假山。

流泉來自山上,有如天繩倒掛,奔騰而下,飛珠濺玉,其聲琮琮,一陣陣清冷的寒意,沁人心脾。

蕭曼風指著流泉旁一間依山而建的小小樓閣,道:「爹爹就在裡面,你快去吧,我去應付那邊……」

話聲未了,她已輕靈地轉身而去,展夢白望著她煙一般的身影,暗嘆忖道:「好一個奇怪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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