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回 恨滿長天

滿閣中人,目光一齊望到秦瘦翁身上,只望他答應一聲。

秦瘦翁面容木然緩緩道:「琪兒,將鮮魚帶回家去。」

杜鵑茫然瞧了展夢白一眼,緩緩將鮮魚交到秦琪手上,秦琪面頰微紅,輕輕道:「謝謝你。」

杜鵑突地轉過身子,飛快地跑下樓去,她心目中的英雄受了屈辱,她也不禁偷偷流下了淚珠。

秦瘦翁仰起頭來,目光仰望天上,冷冷地道:「小孩子若要向前輩賠禮,是要叩三個頭的。」

群豪嗡然一聲,有的已心懷不滿,但卻無人出聲。

賀氏兄弟雙拳緊握,雙目圓睜,林軟紅深知展夢白的個性,叫他屈膝,實比斷頭還難,此刻更是雙眉緊緊皺到一處,猛一抬頭,哪知展夢白突地一咬牙關,大步奔到秦瘦翁面前,跪了下去,以首碰地,叩了三個頭,小樓上靜寂如死,只聽「咚,咚,咚」三響,展夢白雙手扶地,竟再也站不起來,卻有一連串晶瑩的淚珠,一滴一滴地滴在地上。

林軟紅輕輕將他扶起,賀氏兄弟目光凜然望著秦瘦翁,若是目光也能殺人,秦瘦翁怕是早已碎屍萬段了。

只見他緩緩端起茶杯,淺淺啜了一口,突地轉首道:「走!」大步走向竹梯。

群豪各自鬆了口氣,蜂擁著隨他走了下去,眨眼間,只見十數條輕舟一齊盪向蘆花深處。

秋陽斜斜穿過窗欞,照在一頂素白的紗帳上。

紗帳下,素衾上,寂然靜卧著一個雙目緊閉,滿面蒼白的老人,細碎的斜陽,映得他肩上並插著的兩枝短箭,磷磷生光。

床前有一具銅壺滴漏,十數道目光,瞬也不瞬地注目其上。

緊靠著床沿的是一個滿身勁裝略帶微須的俠士,正是「嶗山三雁」中之「穿雲雁」賀君雄。

他身側二人,團面大耳,滿面紅光,身材已略現臃腫,鬚髮卻甚是光潔,細目斜眉,目光閃閃,此人正是杭州城中的巨富,亦是江南武林中的名人,「西湖龍王」呂長傑。

一個面白無須,手搖摺扇的中年文士,緊立在他身側,此人看來雖是文士,其實卻是江南「三星鏢局」的總鏢頭「天巧星」孫玉佛,掌中一柄摺扇,專打人身大穴。

再過去並肩站著一個男的一個女的,男的面色淡黃,滿面病容,女的卻是明眸流波,艷光照人,便是武林羨慕的「金玉雙俠」的「金面天王」李冠英,「玉觀音」陳倩如夫婦。

還有兩人,一個高大威猛,虎背熊腰,一個瘦小枯瘦,兩腮無肉,兩人一陽一陰,一剛一柔,卻也並肩站在一處,高大的是來自南方的遊俠「鐵槍」楊成,瘦小的是江湖中大大有名的點穴名家「筆上生花」西門狐。

這七人團團圍在一間房中,俱是面色沉重,一言不發。

只聽銅壺之中的水珠,一滴一滴地緩緩滴下,每滴一滴,都滴去了床上那老人生命中的一分力量。他本已蒼白的面容,此刻更無半分血色,「西湖龍王」忍不住乾咳一聲,輕輕道:「賀大俠,令弟們可認得這裡?」

賀君雄長嘆著點了點頭,「鐵槍」楊成道:「怎地這般不巧,秦老頭就偏偏在此時此刻出去了。」

「筆上生花」西門狐冷冷望了他一眼,「玉觀音」陳倩如道:「是不是該將他老人家身上的兩枝箭,先拔下來好些?」

她吐語嬌嫩,眼波四轉,「金面天王」李冠英皺眉道:「若是出了差錯,你可擔當得起?」

陳倩如道:「喲,我怎麼能……」

李冠英道:「那麼你就休要多口。」

「天巧星」孫玉佛突地雙目一張,撫掌道:「來了來了……」

只聽一陣急遽的腳步聲,自遠而近,展夢白面色蒼白,目光痴然,當先奔了進來,撲向床邊,「砰」地一聲,撞倒了銅壺滴漏。

林軟紅、賀君傑、賀君俠緊緊跟在身後,賀君傑道:「老大,還來得及么?」

林軟紅一把抓住展夢白,道:「輕些,休要驚動了他老人家。」

展夢白身軀搖了兩搖,只聽賀君雄道:「可能還來得及。」

眾人精神一振,只聽門外一人冷冷道:「各位請都留在外面。」

話聲方了,秦瘦翁已緩步而入,眾人不由自主地閃過一邊,讓開一條通路,秦瘦翁手捻短須,走向床前,一面道:「各位千萬不要出聲,最好也將窗子關起來。」賀君雄轉身輕輕關上了窗戶。

秦瘦翁雙手一挽,將袖子挽了起來,露出兩條枯黃的手臂,但在眾人眼中,這一雙手臂在今日已比世上任何東西都要珍貴。

只見他輕輕解開了床上老人展化雨的衣衫,輕輕敲打了一陣,又拈起展化雨的手腕仰天瞑目,靜聽脈息。

滿室中人,個個屏聲靜氣,連大氣也不敢喘一口,所有的目光,俱都瞬也不瞬地隨著他的一雙手掌移動。

只見他雙掌突地一停,眾人心頭俱都一跳,秦瘦翁緩緩道:「你們今日是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找到他的?」

賀君雄道:「大約兩個時辰以前,我兄弟在城西法相寺的神殿後發現了他老人家,那時候他老人家似乎方中箭傷,血跡猶未全乾……」

秦瘦翁「嗯」了一聲,突地雙掌一收,轉身走向門外。

展夢白大喝一聲,橫身一掠,擋在門口。

秦瘦翁雙眉一皺,道:「做什麼?」

展夢白一咬牙關,忍氣吞聲,垂首道:「家……家父……的傷……」他滿腔悲憤,連話都幾乎說不出口。

秦瘦翁緩緩道:「這一雙情人箭上之毒,可稱天下無雙,黑箭之上,集有四十五種天地間至陰至柔之毒……」他手捻疏須,一面踱步,一面接道:「赤箭之上,卻集有三十六種天地間至陽至剛之毒,這小小兩隻箭上,一共有九九八十一種天地間至毒之物。便是身中其一,也非人所能當,何況兩種毒性,還在互相滋長,陰陽互濟,其毒更猖。」

他忽然說出這一番話來,眾人雖都不解其意,但卻無一人敢出聲打擾。

語聲微頓,秦瘦翁又道:「但各位,若是中了此箭,只要不在心上,三個時辰內尋到老夫,老夫還有把握可以救,呵呵,這也是各位洪福,恰巧能與老夫共住一城,否則……嘿嘿,普天之下,莫說再無一人能解此毒,便是認得此毒的人,只怕也沒有幾個。」

眾人俱是栗然心驚,人人心中俱在暗暗自危,只因誰也不知道「死神帖」會在什麼時候送到自己手上。

林軟紅乾咳一聲,道:「如此說來,展老前輩是有救的了。」

秦瘦翁似笑非笑的橫掃一眼,緩緩道:「本應絕對有救,只可惜……」

展夢白身軀一震,顫聲道:「可惜什麼?」

秦瘦翁冷冷道:「只可惜你先前對老夫無禮,老夫為了略加懲戒於你,是以來遲了一步,此刻毒已攻心,是無救的了。」

他語聲是如此冷峭而平淡,然而卻像是一根寒冰凝成的利箭,由咽喉筆直插入展夢白心裡。

剎那間但聽滴答一聲,銅壺中又是一滴水珠,落入漣漪尚未消失的水面,展夢白清澈的目光,忽然失去了所有的光采,又忽然燃燒起火一般的憤怒,一聲怒喝,雙臂齊出,閃電般握住了秦瘦翁的肩頭,顫聲道:「你……你……」反手一掌,摑向秦瘦翁的面頰。

但掌到中途,卻已有一隻手掌,輕輕托住了他的腕肘,秦瘦翁面容絲毫不變,生像是他早已確定這一掌絕不會打到自己身上。

展夢白翻腕奪掌,只聽一人緩緩道:「展世兄,人死不能復生……」

展夢白厲叱一聲,側目望去,只見「筆上生花」西門狐木然立在他面前,緩緩介面道:「世兄又何苦難為秦老先生?」

「西湖龍王」呂長傑立刻也隨之介面道:「世兄你又何苦難為秦老先生。」

他頻頻頷首,頷下的肥肉,也不住隨之顫抖著,「金玉雙俠」面色雖凝重,但神色間卻也沒有絲毫悲戚之容。

展夢白緩緩鬆開了手掌,倒退了一步,赤紅的目光,緩緩自這一批他父親生前的好友面上移過。

「為了些須含眥之仇,而誤人性命……」他勉強抑制著心中的激動,沉聲道:「這種人還配稱做人么?」

呂長傑乾咳一聲,垂下了頭,李冠英、陳倩如,悄悄避開了他的目光,西門狐面容仍然僵木,「天巧星」孫玉佛目光閃爍,卻不知心裡在想著什麼?只有「鐵槍」楊成與賀氏三傑,滿臉俱是悲憤之色。

展夢白的目光自滿貯淚水的眼眶中望過去,只覺有些人的面容是如此模糊,卻又是如此卑鄙。

「各位縱非家父好友,縱未受過家父之恩,眼見如此情事,也該挺身而出,主持公道。」他語聲逐漸激烈:「然而各位此刻卻為了自身的利害,生怕自己亦身中『情人箭』後,無人救治,竟……竟……」

激動的語聲,終於使他眼淚流落,終於使他語不成聲。

「鐵槍」楊成長長一嘆,秦瘦翁冷笑道:「如此說來,你想要將老夫怎樣?」

展夢白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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