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南開的顏色流年

流年

張 國

上帝在雲端,只眨了一眨眼,最後眉一皺,頭一點……

流年,留念。越來越覺得,今天記錄昨天,明天記錄今天,這樣日積月累,也許等到有一天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回過頭來看,會明白自己,自己當初為什麼來到這裡——這個地方叫做生活。

在南開的第一年,是在迎水道。這個地方我離開以後,從來都沒有回去過。沒有什麼原因,就像是走了一段路,一定要返回去看看是怎麼走過的嗎?既然已經走過來了,回頭看當時,不過是爬山到了山腰,偶爾回過頭去,腳下那麼多密密麻麻的深深淺淺的腳印,可是不必下山再爬一次了。

校區給我最初的印象已經不怎麼記得了。但是「迎水道」這個名字第一次聽到,覺得很獨特。迎水道,在昔日的九河下梢、今天的缺水工業城市——天津——迎接著水的到來。很有詩意,但是真正踏上了,才知道不是那麼回事。看起來臟、亂、破,彷彿是角落裡被城市遺棄的孤兒。校區簡直是在落後地區的農村,而不是曾經輝煌一時的大城市天津。我就這樣來了。

看著這一切那麼名不符實,只有苦笑。苦笑過後,就是應該微笑著開始新的生活了。生活的點滴漸漸匯成涓涓細流,滲透,滲透進血液里骨髓里,流淌,流淌,緩緩地滲透流淌。

校區緊挨著迎水道立交橋。橋上有記載,說是建造當年創造了一個天津市的紀錄。當時看這記載的時候,是住在那裡半年以後,已經比較熟悉環境了,身後是橙紅色的太陽,是在一個橙紅色的黃昏,黃昏里有密集的各色的花朵,夕陽下花朵里我開始眩暈,站在那裡不停地驚訝:這麼普通,竟然是……原來看起來平常的東西,其實可以是不平常的,可以是被銘記的。立交橋上層是鐵路,應該是專門運煤的。白天晚上,都會有火車隆隆地經過,長長的嘶鳴,像一些被虐待的動物那樣,奇異地扭曲的,精疲力竭的聲音,平白無故給人一種難以言表的震撼。住在校區的第一個晚上我就聽見了那樣的長鳴。從窗戶往外看去,清清楚楚的是貨車,忽然悲從中來,覺得那是從家鄉開出來的,可以一直開到山海關外那些塞外荒涼的地方去。當時父親剛剛走,我第一次身在異鄉為異客,舉目無親。望著窗外密集的燈火獨自在床上輾轉反側,聽見了火車聲,更加想家想父親了。後來每一次聽到都有這種感覺,悲傷的程度減輕了些,但仍然可以覺出那種苦楚。有時候甚至想,自己簡直可以爬起來跳上火車,乘著一直回家去。這樣想著的時候,思想明顯就跟著轟隆隆的火車,一直跑到遙遠的寒冷的所在了。火車的長笛,不知道攪碎了我多少個夜晚的夢,夢醒的時候,連心也被攪得粉碎了。

校區門口是94路車站,冬天下雪的時候,夏天冒煙的時候,都可以看見稀稀落落等車的人。那時候去和平路買東西每次都是坐94路,到中心廣場。常常在車上為人讓座,無比驕傲地說自己是南開人。有一次坐車坐反了,想要從本部回校區,結果坐到了中心花園也沒有下車,兜了一個圈子又坐了回來,算作是短途的免費旅遊——尤其是當時對天津還不熟悉。趴在車窗上,看著什麼都是新奇的,再不好看的也有其好看的地方。很多次都是夜裡回來,八九點鐘的時候,燈火都掌起來了,空氣中有各種各樣的氣息。夏天小餐館門口馬路餐桌屢禁不止,紛繁雜亂,是放大了的生活,縮小了的社會。

學校也是社會。本科生,高職生,自考生,滿眼裡都是人,甚至戀愛接吻,也難找到僻靜的地方。上自習要佔座,讓人十分受不了。住在4宿,條件不怎麼好,惟一好的是樓後有一大片空地,還有水。可惜的是空地是巨大的垃圾場,而水裡面全是垃圾漂浮在上面。水的顏色是灰濛濛的綠,間或閃現著華麗的骯髒。很多個下午都是在那裡度過的,走來走去,讀書。可能是因為太臟,所以少有人來。遠遠地看見水邊是女生的3宿。偶爾也有女生在對面的小樹林里,很美的風景。那些下午有時候看看書,有時候看看人,沒有什麼可看了,就看看垃圾和污水,沒有覺得特別髒得不能近身,反而看得津津有味。那裡的垃圾真是名目繁多,經常有白髮的老人拿著棍子在大垃圾堆里翻來翻去,翻出什麼來就小心翼翼裝進袋子里,非常謹慎認真的動作,令人肅然起敬。西南角上有一個偏門,鐵門,天好的時候總是有孩子從那裡鑽進來踢球。有時候水裡漂著只足球,孩子們圍在那裡,想盡辦法去撈它。這些都是在下午看到的。陰冷的天氣里,我會走到那扇平常不輕易開啟的門後,兩隻手摸著鐵欄杆,試著幻想自己是牢獄裡的囚犯,絕望,無助,可能是當初受了一些打擊後沮喪心情的反映。難得開的門若是開了,就是有卡車開進來裝垃圾,垃圾場里立時飛揚起黃色的濃煙。黃昏的時候有老人推著燒餅煎餅果子的車子,孤獨地等待他的顧客。他不知道身後有人在看著他,懷著多麼寂寞的蕭索的心情。離開校區的時候,垃圾場正在清理,3宿後面已經有草坪和石凳了。據說那水池是有一個名字的,叫做友誼湖,當時也在修整,不知道現在怎麼樣了,似乎一切都是越來越好了。

很羨慕天津人的聰明,在食物方面更是讓人佩服。「天津三絕」自不必說,就是普通的煎餅果子大餅雞蛋也是讓人讚不絕口,而且很多是男人在做這些東西。沒有課的傍晚,我願意推著自行車擠在任何一個農貿市場擁擠的人群里,聞著空氣里各種各樣的味道,看著各種各樣的蔬菜瓜果。討價還價的聲音傳過來,甚至爭吵的聲音穿過人群傳過來,聽著也不覺得刺耳。餓了的時候排隊等著一個大餅雞蛋,或者兩隻燒餅,心滿意足。糖炒栗子的香氣也穿過來了,從人縫裡穿過來。糖炒栗子據說在東洋是被稱為天津栗子的,因為天津的最出名。四處炊煙裊裊,非常有庸俗的平淡的人間煙火氣息。有這麼多美味的食物,所以我常常對朋友說,天津人如果是瘦子,簡直是沒有天理了,除非是自虐狂,絕食了。校區門口靠近94路車站,有一個小餐館,黑洞洞的。第一次在那裡吃拉面上了癮,後來一直吃到自己覺得噁心為止。旁邊有一個包子攤,一名湖北籍的矮小女人在那裡賣包子,小巧玲瓏,而且美味。現在還是懷念的,儘管朋友勸我不要吃。有一段時間流行各種口蹄疫的傳聞,人人都不敢吃肉食,我照吃不誤。一直覺得生死有命,大好青春年華至少不能餓死饞死。馬路對面有一家安利餐廳,那個戴著碩大的璀璨的金戒指的女老闆總是叼著香煙沖我和我的錢包不懷好意地訕笑。有一個深夜去那裡吃炒餅,因為告訴了那個河南師傅「愛」的英文是「love」,他給了我雙份。餐廳門前有一段時間一對夫妻擺了一個包子攤,說是正宗杭州小籠包,跟湖北那個打擂台,我吃過幾次,除了價錢上有優勢之外,口味並不好,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正宗」。那時候什麼都敢吃,半夜裡要朋友掏兩塊錢給我買傳說是正宗的武漢來的油炸臭豆腐,吃得滿嘴流油;校區那邊開了第一家麥當勞,也是興沖衝去吃——聽說現在已經有肯德基了,唱對台戲。做一個天津人真幸福,永遠不必擔心有一天沒有什麼吃,如果有一天真的找不到中國菜了,還有一個百年的起士林。

現在我還是喜歡跑到一些偏僻的小餐館裡吃飯,哪怕四周是露天的垃圾堆,哪怕有寒風透進來,刷刷刮過臉龐,為的就是那種荒涼中的人間煙火——在荒涼的環境中,愈加能夠體會出人間煙火的溫暖可貴,像是寒冬的雪地里走夜路,提著一盞橘紅的燈籠,火苗閃爍搖曳,煤油的味道裊裊上升——溫暖人心的顏色和味道。

早晨要出操。往往是起了床恰好可以趕在體育老師離開之前蓋上章。有時候也有例外。

記得春天裡一個明亮的早晨,六點半不到,被一陣喳喳聲喚醒了。睜開眼看看窗外,好半天才看清楚原來是有一隻喜鵲在樹上叫,並不十分好聽,但是讓人心情愉快,尤其是清早的時候,猛然聽到覺得是好事,讓人一下子心情愉快。4宿後面只有孤零零的一株小樹,枝葉稀疏。小喜鵲看起來身子很肥胖,甚至是臃腫龐大,因而很容易找得到。叫得累了,它小心翼翼地跳到地上,蹣跚著往樓這邊走過來。眼看就過來了,突然變了方向,往回走,慢慢地,蹣跚著遠去了,是剛剛學會飛的喜鵲。看到它似乎連空氣中都很有一種蕩氣迴腸的味道可以體會。後來一整天都在想著它去了哪裡,還會不會回來,會不會在清早叫醒我。那時候真是懶得起床,尤其是冬天寒風凜冽的,聽著聽著就沒有了早起的勇氣。有一次很冷的天,呵著氣跑去蓋章,蓋完後發現一個大四的老鄉在那裡代替老師蓋章,非常窘迫地逃走了。等到第二天變得聰明了,想要他給我作弊,一下子全蓋完了,結果他已經不在那裡了——直到現在也沒有看見他。他後來給我打電話說,他已被派去巴基斯坦工作,一個遙遠的國度,一個南開人。

校區相對閉塞,許多講座都錯過了,比如金庸金大俠來的那三天,等到他走了,才從《中國青年報》上看到新聞。一面後悔不迭,一面打電話給朋友炫耀。當時非常喜歡打IC卡電話,校區里沒有,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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