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那一生,比肩而立 番外 宮中喋血千秋恨,何如人間作讓皇

延和元年,父皇漸萌生退位之意。

這日,我帶嗣恭和永惠入宮,父皇和我閑話了兩句,忽然問我,對天文曆法可有涉獵。我不解,輕搖頭,摸了摸永惠的手,示意她帶著嗣恭去殿外玩耍。永惠倒是聰慧,眼睛轉了轉,立刻抱起嗣恭,低聲哄著,走了出去。

「陛下說的是,前幾日的長星?」我輕聲反問。

父皇略頷首。

果不其然。長星亘天一旦出現,總會被有心人利用。如今天下初定,唯有太平和隆基勢同水火,那麼,父皇的這句看似簡單的問話,也一定和隆基與太平的鬥法有關。

「長星現世,常被說是上天要人間經歷除舊布新的變革,」我說得這些,一定早就有人和父皇說過,都是些陳詞濫調,「中宗皇帝在位時,也屢有災異星象,臣媳聽郡王提起過,陛下那時也曾進言,要中宗皇帝——」「禪位,」父皇說出了我不敢說的話,「的確,朕是如此做過。」

父皇說完,便不再繼續,站起身來,先一步走出了大殿外。我不敢耽擱,也隨著父皇走了出去。目之所及,永惠和嗣恭正在不遠處玩鬧在一起,永惠全然不顧自己是個女兒身,像個男孩子一樣將嗣恭背起來,邊跑,邊笑。

「永安,」父皇看著這朗朗晴空,輕聲說,「朕有時很羨慕你,你和我母親在一起的時間,比我們這些兒子們都要久。」

我被這簡單的話觸動,一時失語。這是我初次聽到父皇用如此語氣提起她,提起那個只手掌握這宮中所有人命運,為了穩固皇位,不惜捨棄親情的武皇。

「朕如今只剩了太平一個妹妹,也算是相依為命。可這幾年,朕越來越不能平衡她和隆基之間的關係了。」他深深地自喉嚨口嘆出了一口氣。

我想,他真的要有個決斷了。或許就在這幾日。

次日,天還沒亮,我卻再也睡不著,輕手輕腳地從被褥里挪動著身子,想要偷偷爬出去。沒想到,手腳剛才動了一動,就被他的手臂直接摟了回去。

「你一整夜輾轉反側,我也沒睡,」他的聲音有著輕微的倦意,氣息在耳根處拂過,輕輕地撩撥著這房裡旖旎的餘溫,「永安,你整夜無眠是為了什麼?」我聽得出他話語中的揶揄,哭笑不得地伸手,在他後腰上掐了下:「郡王,勿要耽於美色。」

「美色,嗯,美色,我的永安天下不換,」他笑,聲音再次輕喚我,「永安,」說著,就已經將手掌從我的腰滑下去,一路沿著腿,輕輕捏住了腳腕。我被他弄得發癢,忍不住想躲:「成器,成器,我告訴你,為何整晚都沒睡的原因。」

他輕聲笑著,在我耳邊問:「重要嗎?」我忙解釋:「重要,關係誰主江山。」他倒不太在意:「江山與我何干?」我氣得也笑:「昏庸。」這個詞這幾年不知道多少次被用在他身上,起初是玩笑,最後全成了他懲罰我的借口。

此時脫口而出,無異於自尋死路。

在他欺身而上時,我忽然抵住他的胸口:「父皇想要禪位!」果然,他還是聽進去了,明顯動作緩和下來,換而去親吻我的脖頸:「哦?他決定了?」我仰著頭,渾身被他撩撥的微微燥熱,輕聲嗯著:「前幾日你和我說有長星星象,我就想,或許這就是一個機會,太平一定會對父皇進言,說這是上天在警告他,有除舊布新的徵兆,也就是——太子有篡位的想法。」

他似乎並不顯得意外:「太平終歸不了解她的這個哥哥,不是人人都和她一樣,對權利如此渴望。恐怕父皇聽到她這麼說,第一個想法就是,與其夾在他們中間難坐穩這個皇帝,還不如趁早順應朝臣們的心思,讓位給隆基。」

他洞若觀火,我倒是沒了躲避的借口。

原本一件驚天大事,卻被他三言兩語帶過,他的眼底儘是暗潮湧動,終於俯身上來,成功打散我關於禪位的猜測。

延和元年,李隆基即皇帝位,改元先天。

隆基登基那日,沈秋在府中為我診病。天下百姓普天同慶,我和他兩個卻閑話家常,完全沒有任何新帝登基的感覺。

「這幾日啊,我都覺察出自己真是老了,想起當年我們第一次見,你還是個什麼都不懂的小娃娃,」沈秋長嘆口氣,收回手,「卻喜歡胡思亂想,連出了疹子都能把自己嚇個半死。」

我噗嗤一笑:「是啊,我當時想得可多呢,怕是天花,怕被整個圈禁起來,或者直接在宮裡直接被埋掉、賜死,總之怕的要死。」

沈秋笑笑,終究是被今天新帝登基的事所影響,忍不住長嘆了一聲。

這一聲喟嘆沒有任何掩飾,算是為過去多年如履薄冰的謀劃畫下了最終一筆。李成器多年的謀劃,從年幼開始結交朝臣、培育羽翼,到後來幾次三番虎口脫生,幾次帝位更替,再到最後,所有的一切都付之東流,讓位與弟。

千百年後,恐怕再沒有知道這驚心動魄的一生,而只知,他是一個讓出太子位的皇長子。

沈秋知道今日宮中一定大擺筵席,叮囑我不能飲酒、不能晚睡後,拱手而去。

可才沒走兩步,就頓住腳步,回頭,清了清喉嚨,有些不太自然地多添了一句:「郡王定是要喝酒的,男女房事也會將酒氣過給你,今晚——」我臉頓時熱了,低頭嗯嗯了兩聲,都沒太敢多看他的眼。

沈秋走後沒多久,李成器就遣人來接我入宮。

待進了宮,也已入夜。

宮中綿延不絕的燈火,讓我終於有了些新帝登基的感覺。論身份,我並不能真的和成器並肩而坐,在宮宴上露面,本沒有想到要來,沒想到隆基卻意外堅持。

更沒想到的是,馬車停下來的地方是我曾經多年在宮中住的地方。

我慢慢從馬車上走下來,看著空空無人,只有守門人的雁塔,問迎來的宮女,究竟為何要帶我來這裡?「奴婢不知,奴婢只知陛下的口諭,讓縣主在此等候。」

縣主?

自嫁與成器,從未有人如此喚過我,她一個小小的宮女又怎敢有如此口氣?看來,真的是隆基的意思了。

他如今是當朝皇帝,手握天下的人。

雖然宮中有太上皇,宮外有太平,腹背都有人在削弱他的皇權——他卻仍舊是皇帝。

我揮去身邊人,知道無處可去,只能獨自一人走上了樓。

這裡每一處轉角、每一層樓梯,我都深深地記在腦海里,嫁給李隆基前,拿到李隆基休書後,我都曾住在這裡。

一塵不染,處處皆是。我推開三樓的門,走進去,有風從敞開的窗吹進來,將桌上的紙筆吹得凌亂。連擺放的物品都一模一樣嗎?隆基,你想說什麼?

不知道過了多久,身後終於有了腳步聲,走進來,還未近,就有濃重的酒氣:「永安。」他的聲音仍舊清麗,像是個少年。

我轉身,恭敬行禮:「陛下。」

「永安——」他盯著我,輕聲說,「永安,我是皇帝了。」這語氣太像他年少時,還沒表露出任何感情時的那種依賴和信任。

我抬頭,微微笑著說:「恭喜你。」

不是陛下,而是你。

那個我從十幾歲就護在身後,拼了性命去保全的小郡王,李隆基。

龍袍加身的人,雙目卻有著三分酒意七分傷感。他又往前走了一步,想要再進,似乎又猶豫了,就這麼尷尬地站在那裡,緊緊地盯著我。

「永安,如果沒有你的執念,今日被封后的一定就是你,」他眼睛有些發紅,不等我說什麼,馬上又笑起來,「說這些有何用,朕真是醉了。」我輕輕點頭,微微笑著,恢複了對一位君王基本的尊敬:「陛下是醉了,臣妾告退。」

我低頭,想要離開,卻覺腕間一緊,被他扯了回去。

「永安……」他的眼睛,越來越紅,聲音低下來,「我會讓大哥任刺史,你們離開這裡,越遠越好。」心底沒來由地一抽,我沉默片刻,問他:「你……準備動手了嗎?」

朝中七位宰相,有五位出自太平公主門下。

而朝中百官,有半數依附於這位公主。

所以,當年成器明明知道是太平喂我喝下毒酒,卻什麼也不能做,因為還不是時候。這位當年深受皇祖母寵愛的公主,連如今在宮中的太上皇也要讓她三分,而隆基新帝初登……我沒敢再往下想。

這麼多年,不管李家武家,已經死了太多人。

太平就是最後一道阻礙,除掉她,才能保李家天下的長治久安。

李隆基手攥得很緊,也不答話,過了許久才終於慢慢鬆開手,兀自一笑:「永安,倘若我身邊有你,恐怕這天下早就太平了。」我沒答話,再次躬身告退。

這次他沒再攔我。

我沿著樓梯,一路走下去,剛才到二樓就看到李成器有些微醺地站在窗邊,背對著樓梯處。我忍不住彎起嘴角,慢慢地走過去,伸出手,未料還沒觸到他身上的衣衫,就被他反手握住了手:「你再不下來,我就要上去了。」他的聲音微微帶著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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