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四章 關於來不及對她說的事

對遙夏傳達所有心意後,蒼感覺一切都結束了。

失去一切後得到她,就故事來說,或許算收支平衡了吧。

所以,當大槻聯絡他,說遙夏病情急轉直下時,比起驚訝、不安,他更先感覺到天明時夢境破滅的不舒服。

他在上學校的暑期課程時看見LYNE的訊息,沒經過老師允許就衝出教室。想到自己忘記帶書包時,他已經搭上海邊沿線的電車。大概因為暑假,乘客比平常多。看著窗外海景而發出歡呼的他們、彎腰駝背的魔骸,所有一切都看起來遠得與自己無關。就連電車的搖晃也覺得與自己無關。他抓著吊環,手插在口袋裡站著。

大槻在醫院大廳等他。

「遙夏的狀況怎樣?」

蒼連招呼也沒打就直接問。

「現在在診療室里。」

大槻邊和他並肩齊走邊說。

「為什麼突然……」

「遙夏這陣子,只要到傍晚都會去海邊。她三天前開始發燒,醫生說應該是吹到冷風引起的,今天早上就失去意識了。」

兩人一起搭上電梯,蒼感受到電梯上升時的輕微震動。

他已經兩周沒見到遙夏了。上周原本要來,但她傳訊說「再等我一陣子」,所以蒼就放棄了。因此,他不知道為什麼才兩周,事情會變成這樣。

走出電梯,眼前一片騷動。平常只聽見醫生、護士腳步聲的走廊,現在腳步聲與人聲鼎沸。一群老人家口中唱著什麼,並且彷彿裸足踩在炙熱沙灘上跳來跳去。仔細一聽,他們用特殊節奏吟唱著:「喔喔普魯登斯、喔喔普魯登斯。」

蒼皺起眉頭。

「那是在幹嘛?」

「說是在替遙夏祈福。」

大槻搔搔頭。

大概是沙也口中的宗教吧。

「請警衛來把他們趕走就好了吧,太打擾人了。」

「遙夏媽媽也在裡面,曾經想要趕過一次,結果起了大爭執,大聲爭吵之類的。」

遙夏母親就在團體里,蒼還在住院時曾見過一次。她一頭白髮且沒化妝,看起來和蒼的祖母差不多年紀,和遙夏一點也不像。

「他們覺得那樣做就能讓病情好轉嗎?」

「誰知道啊,醫生還叫這『病房之舞』。」

大槻也一臉厭惡地盯著局外人的「祈禱」。

蒼邁出腳步,直直走在走廊的正中央。沉浸在求神拜佛中的這群人根本沒有讓路的意思,所以他直接穿越。肩膀與手肘碰撞,有人撞到他之後閃開,即使如此,還是沒停下口中的祈禱,大聲高喊「喔喔痛苦之事降臨吧,喔喔痛苦之事降臨吧,喔喔普魯登斯」,跳躍後重重踩響地板。

他根本不相信祈禱的力量。如果祈禱能實現什麼,那個小鎮的人就不會死,同伴們也不會喪命,就連戰役也能獲得勝利。

祈禱根本無效。但是,即使明白這點,卻也沒辦法阻止自己祈禱——不曾面臨那種狀況的人的祈禱,又有多少力量?

有個四十多歲、比身邊人還年輕的男人,他穿著灰色西裝,手拿神社神官手持揮動的大幣(注),聲音嘹亮地吟唱祈禱言詞,旁邊的人跟著唱和。

註:大幣 或稱「大麻」,是神道祭祀中用以祓除的道具之一,於榊枝或是白木棒掛上紙垂或麻薴製作而成。

蒼停下腳步,緊盯著男人。男人邊吟唱祈禱詞邊側眼看他,額頭上冒出薄薄的汗水。

突然冒出「想殺了這傢伙」的念頭。

用比祈禱更微小的心理與身體動作,就能消除這礙耳的聲音,比殺死魔骸還簡單。

「阿蒼,我們走吧。」

大槻碰觸他的背。蒼從男人身上移開視線,邁開腳步。右手肘內側留下拉扯的感覺。

治療室就和動物園、水族館沒兩樣。

蒼站在可以透過玻璃俯視病床的地方,牆壁、地板都漆成水藍色,如同北極熊或企鵝游泳的水池。

遙夏就沉在池底。管線緊抓著她不肯放,氧氣面罩覆蓋她的臉遮住表情。工具箱般的醫療推車抽屜敞開,可看見裡頭的藥物。

病床旁的機械上,有四個圓筒轉動著。

「那個就是人工心肺機。」

大槻手指抵在玻璃上。

「聽說遙夏妹妹身體里到處發炎,幾乎所有臟器都失去功能了。」

蒼回想起自己躺在那張病床上的事。醫師、護士、西裝打扮的陌生人就從這個參觀室低頭俯視他,也看見祖父母的臉。在因高燒與疼痛反覆昏迷的短暫清醒時間裡,他看見面對自己的臉孔。

他們根本幫不上任何忙。就算看見他們的臉,他的燒也不會退,疼痛亦無法平息。

那時,他無比憎恨站在樓上的人,好想讓他們承受自己的高燒、痛楚與痛苦。

「我們走吧。」

他從遙夏身上別開眼,邁開腳步。他根本無法想像她有多痛苦。已經康復的他,早已遠離那水底般的地方。

他們分開擋在走廊上的一群人,朝沙也房間走去。

她一如往常躺在病床上。

「唷,別來無恙。」

輕拍她的手,發現她指甲長了。指甲上有直線,凹凸不平,如同長期泡在冰水般毫無血色。平常是誰幫她剪指甲的呢?

「沒什麼變化就好了。」

他說完,在沙發上坐下,大槻也坐在他身邊。

沙也身邊的設備、分分秒秒出現改變的監視螢幕、還有插在她身上的管線都比遙夏還少,這表示遙夏的狀況比沉睡半年以上的沙也更加危急。

聽見祈禱聲,他咋舌站起身,關上拉門。即使如此,吟唱還是鑽進房裡。房門和牆壁都是一整片玻璃,外頭明明沒有人影,聲音卻帶著確實的存在感待在房裡。

他打開電視,提高音量,把祈禱聲攆出房間。電視正在播放談話節目,畫面上出現魔骸的身影。

「要不要……換個頻道?」

大槻的臉湊上前來。

蒼髮現自己露出戰鬥時的表情,吐氣,放鬆臉部肌肉。

節目的評論員不知是作家還是律師,蒼在評論員停頓時聽見了祈禱聲。呼喊著遙夏的本名,稱頌著神之名。

「繼續說之前沒說完的吧。」

他一說,大槻眼下的肌肉抽蓄了一下。

「上原小弟,你沒事嗎?」

「沒事。」想對大槻笑卻沒辦法好好露出笑容,「我覺得說些什麼應該可以比較平靜。」

只要自己發出聲音,就可以不必聽到外頭的聲音。

他也不知道遙夏不在這,自己是不是真的能沒事。如果她不在這裡聽他說話,感覺他對她的心意就要衝出口了。

沙也一句話也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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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和走在前頭的沙也拉開很大的距離。

隨著「Cascade Shield」滾下谷底後,沿著谷底往山下走,最後走到橫切路面的細小溪流。蒼跳到另一邊,繼續往山下走。

這條路少有人經過,地圖上也沒畫。靠著地圖和指北針,他大概能掌握現在位置。

以見慣的山頂為目標測量方位時,一直能看見那個巨大飛行物出現在視線中。「Wild Fire」小隊成員被從那裡飛過來的「鱷魚」殺死了。而現在,蒼他們三人正朝著飛行物的正下方——湖泊走去。

蒼之所以落後沙也許多,是因為顧著遙夏。她從剛剛起就很不對勁,腳步不穩、眼神飄忽,臉色也很差。

蒼停下腳步,從背包側袋拿出水瓶,正當他喝水時,遙夏越過他,可以聽見她粗喘的呼吸聲。

「補充點水分吧。」

對她這樣說,她也沒回頭。

她的背包一陣搖晃,雙手、雙膝著地,臉朝著道路外、山谷方向的斜坡伸出去。

她發出快窒息的聲音後,一陣嘔吐。

蒼丟掉水瓶衝上前,替她把背包卸下,雖然已止住嘔吐還是輕撫她的背部。她滿身大汗,連西裝外套表面都能感覺到汗濕。

他把手伸到她的發下,碰觸她的脖子,與他的想像相反,那邊十分乾燥。

「好燙……」

手穿過她的下巴下方,掌心貼上脖子的另一側,拇指指腹貼上她的唇,唇上濕潤。總覺得闖入了她不能碰觸的地方,他將手從她的發間抽離。

「水……」

她喘氣著說,蒼從她的背包中拿出水瓶。

「有辦法起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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