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舉目眺望那茫茫的四野呵

那長滿艾可的山樑上有她的影子

哦,如果我們能早些懂得人生的真諦;如果我們能讀一本書,可以從中知曉一切哲理而避開那些必須步步實踐的泥濘的逆旅和必須口口親嘗的酸澀苦果,也許我們會及時地抓住幸福,而不至和它失之交臂。可是,哪怕是為著最平凡、微小的追求吧,想完美如願也竟是那樣艱難莫測,也許,正因此人們才交口感嘆生活。我們成長著,強壯和充實起來,而感情的重負和缺憾也在增加著,使我們漸漸學會了認真的感慨。而當我們突然覺得在思想上長大了一歲,並實在地看清了前方時,往事卻不能追趕,遺恨已無法挽回。我們望著比我們年輕些的後來者,望著他們的無畏、幻想和激情,會有一點兒深沉些的目光。在清風中,在人群里,我們神情平靜地走著,暗暗地加快了一點兒步伐……

當見到了索米婭以後,我體會到了上述的這一切。

我們見面時,並沒有出現什麼戲劇性的情景。索米婭用力拽著牛鼻繩,大步迎面走來。她笑著向我問好:「呵,白音寶力格!我聽達瓦倉說你來啦。怎麼樣,路上累么?工作好么?你還是老樣子!嗬——嘿!」她使勁拉著韁繩。

她牽著首車的一頭紅花牛,和我並排走著。她並沒有哇地哭出來,更沒有一下子撲進我的懷裡,甚至也沒有喊我「巴帕」,她絲毫沒有流露對往事的傷感和這勞苦生涯的委屈。甚至在我擋開她。用力揮著三齒耙和平底杴,替她把那四車煤炭卸在學校伙房後面時,也是一樣。她隨口說著什麼,若無其事。

她變了,若是沒有那熟悉的臉龐,那斜削的肩膀和那黑黑的眼睛。或許我會真的認不出她來,畢竟我們已闊別九年。她身上消逝了一種我永遠記得的氣味;一種從小時、從她騎在牛背上扶著我的肩頭時就留在我記憶里的溫馨。她比以前粗壯多了,稜角分明,聲音暗啞,說話帶著一點大嫂子和老太婆那樣的、急匆匆的口氣和隨和的尾音。她穿著一件磨爛了肘部的破藍布袍子,袍襟上沾滿黑污的煤跡和油膩。她毫不在意地抱起沉重的大煤塊,貼著胸口把它們搬開,我注意到她的手指又紅又粗糙。當我推開她,用三齒耙去對付那些煤塊時,她似乎並沒有覺察到我的心情,馬上又從牛車另一側再抱下一塊。她絮叨叨地和我以及前來幫忙的炊事員聊著天氣和一路見聞,又自然又平靜。但是,我相信這只是她的一層薄薄的外殼。因為,此刻的我在她眼裡也一定同樣是既平靜又有分寸。生活教給了我們同樣的本領,使我們能在那層外殼後面隱藏內心的真實。我們一塊兒干著活兒,轟轟地卸著媒塊;我們也一定正想著同樣的往事,讓它在心中激起轟轟的震響。

下午的諾蓋淖爾湖邊小鎮陽光明麗。已經放了學的孩子們像小鳥一樣在索米婭周圍又吵又嚷,休息的教師們,乳品廠的臨時工,還有蹣跚著串門的老漢,都圍著這堆剛卸下的煤評頭品足地議論。我發覺索米婭在這裡人緣很好,她總是被那些人們喊住,談笑上幾句什麼。

直到活兒千完了,她領著我回家時,我們還是用這樣的方式隨意閑談著。當我們轉過學校前面的低緩土坡,順著湖畔的小路朝那間半地穴式的小泥坯屋走去的時候,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馬嘶。鋼嘎?哈拉拖著腳絆。一蹦一跳地奔來。直到馬兒蹦跳著來到我們眼前,不管不顧地徑自把脖頸伸向索米婭、把顫動著的嘴唇伸到她的懷裡時,我才明白了這黑馬所具備的一切。

我驚奇萬分地望著鋼嘎?哈拉。它一聲不吭地用黑黑的大腦袋在索米婭懷裡揉搓著,雙耳一聳一聳,不安地睜大著那對琥珀色的眼睛,好像在無言地訴說著什麼。

索米婭用沾滿媒末的手輕輕摟著黑駿馬的頭,久久地撫摸著它,我看見,她的眼睛裡盈滿著淚水,肩膀在微微地發抖。但是她始終背朝著我,一句話也沒有說。

她飛快地收拾著屋子。打開窗子,點燃爐火,涮洗所有的鍋碗什物,挨個地給三個男該洗掉臉蛋上的臟污,把其其格支使得團團轉。

泥屋裡又充滿了溫暖,但不是昨夜那種熱烘烘、亂糟糟。她燒了一大鍋濃濃的釅茶,把大茶壺煨在爐灶旁的紅灰上。她找出一罐黃油和一包黑砂糖,煎了很多黃澄澄的小麵餅。她把炸餅擺在我面前,那散著誘人甜香的餅上,油花在滋滋地響著。

山那邊白音烏拉公社沒有送過柴油機發的電來,天黑了,屋裡一片昏暗。索米婭點燃了煤油燈。又一個傍晚,我一直盼望著、又一直害怕的傍晚降臨了。爐灶里的牛糞火閃著桔黃色的火焰。這活潑的暖色點綴了濃暮灰藍的陰暗色彩,一閃一跳地,把那被嚴嚴壓實的不安和激動引了出來,像一陣氣浪。像一支無聲的旋律,在這低矮的小泥屋裡愈來愈濃郁地迴旋著。

小麵餅又甜又香,我吃了好多。這時我才想起:中午我在湖畔睡著了,忘了喝午茶。

孩子們在炕上鬧著,爭搶著被褥和枕頭。

索米婭吩咐其其格給我鋪一條新氈子。小姑娘跑進旁邊的小屋,很快抱來一塊白條氈。她把條氈鋪在靠牆的炕頭,又麻利地掃凈上面的草未。最後,她把一個新皮袍子攤開在條氈上。然後下丁炕,站在一旁,默默地望望母親,又望望我。不知為了什麼,我忍不住一把拉過她來,撫摸了一下她的頭髮。接著,我躺下了。

索米婭一口吹熄了燈。

黑暗中,我睜著眼睛,仔細地傾聽著隔著四個孩子的土炕那一頭傳來的每一點輕微的聲響。好久,我都判斷不出索米婭是否已經躺下。我茫然望著屋頂,而那裡也是混沌一片,數不清究竟有幾條椽檁。最小的那個男孩,也就是馬車夫的寶貝心肝突然哼了起來。於是我聽見索米婭開始小聲哄著他。我屏住呼吸,傾聽著她低柔的嗓音。她在用那種只有母親和孩子才懂的、只有在沉睡的蒙古包里才能聽到的甜美的、氣聲很重的絮語在說著什麼。這種聲音使人近如咫尺地感覺到女人獨有的濃鬱氣息……就這樣,我和我昔日的姑娘,和我的沙娜躺在一個低矮的屋頂之下,躺在一條土炕上。我們都竭力使自己弄出的聲響小些。我們是那麼疏遠,那麼直似路人。哦,別了,我的草原上的百靈鳥兒,我的披著紅霞的、眸子黑黑的姑娘,我已經永遠地失去了你……

沒有月光。夜空上大概布滿了烏雲,連窗棱那兒也是昏黑一片。只有爐膛里殘存的牛糞火亮著微弱的紅光,時而響起一星半點清晰的爆裂聲。屋子裡響起了均勻的鼾聲:孩子們都睡熟了。

這時,我聽見索米婭發出一聲壓低的、長長的嘆息。像是一聲顫抖的呻吟般的、緩緩舒出的嘆息。

像是聽見了召喚的號角,我猛地坐了起來,我寧願去死也不能繼續在這沉寂中煎熬。我哧哧喘著,對著黑暗大聲說:

「索米婭!不,沙娜!你……你說點什麼吧!」

說罷我就使勁閉上眼睛,死命咬著嘴唇。

過了好久,索米婭開口了。她低聲說道:

「奶奶死了。」

又是沉默。我明白,該我對那湮沒的質問回答了。

我開始艱難地講起來。自從我跨著黑駿馬踏上旅途,這個問題已經不止一次地撕扯著我的心。九年多了,在學院里和機關里,在研究室同事當中和在一切朋友之間,我從來沒有想到荒僻草原上有這樣一個嚴厲的法庭,在準備著對我的靈魂的審判。現在由索米婭進行的,也許是最後一次,我費勁地講著,講到了那條山石崢嶸的山谷,講到了天葬的牧人遺骨,講到了我怎樣在那裡向親愛的奶奶告別並請求她的饒恕,我也講到了趕車人達瓦倉對我的責備。我講著,淚水止不住嘩嘩流下。

這是我第一次哭。以前我從來沒有流過眼淚。甚至,我曾懷疑這是自己的一種生理缺陷。我總是咬著牙關,皺緊眉頭,把一切痛楚強咽而下;人們則常常因此認走我是個冷酷和無情無義的傢伙……

我拚命咬著袖子,生怕吵醒沉睡的孩子們。但是這次我忍不住了,我已經說不下去,只管沒出息地發出一聲聲難聽的哭聲。

「別這樣,白音寶力格……」索米婭低聲喚著我。她啞聲說,「難道有永遠活著的老人么?」

而我已經悲慟難禁。我已經分不清究竟是在為奶奶,還是在為自己而哭泣。我想到自己把匕首扔在地上時對那老人的蔑視,也想到自己捂著被踢傷的小腹掙扎回家的情形。我想到荒涼的天葬溝旁那清冷孤單的感覺,也想到自己把皮袍披在索米姬身上時的柔情。我想到那紅霞,那黑馬駒,那卑污的希拉,那可怕的分離。又想到了像一柄勺子和一隻小貓般大小的嬰兒.想到女教師、馬車夫和諾蓋淖爾湖的清波。我想到自己那已無法分辨的委屈,更想起了那些簡直已經無法全部記憶的、使我從一個兒童長成一個青年的許許多多的歲月,想起父親怎樣把幼年喪母的我託付給那個慈祥的老人……「奶——奶!」我傷心極了,只顧把頭埋在手裡嗚嗚地哭著。「奶——奶!」我只想拚命拉回那不歸的老人,然後對著她痛快地大哭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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