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拳頭敲門的咚咚聲,把他從深沉得連夢也沒有的酣睡中喚醒。一個尖銳的聲音喊道:

「嗨!早飯預備好啦。」

他跳起來。在什麼地方——?啊!

他看見她們已經在吃桔子醬了,就在斯苔拉和莎比娜中間的空位上坐下。莎比娜端詳了他一下,說:

「我說,你要趕快,我們九點半就要出發了。」

「我們上伯里赫德去,老朋友;你一定得去!」

艾舍斯特想:「去!不可能。我得準備東西回去了。」他瞧著斯苔拉。她很快地說:

「一定去!」

莎比娜附和說:

「你不去就沒趣啦。」

弗蕾達站起來,走到他的椅子背後。

「你一定得去,要不然我可要拉你的頭髮了!」

艾舍斯特想:「好吧——

再等一天——仔細想想!再待一天!」於是他說:

「就去吧!你不用揪頭髮!」

「好呀!」

在車站上他想再發個電報給農莊,但是寫好——又撕了;他說不出又不回去的道理。到了布里克瑟姆,他們換乘一輛十分窄小的遊覽馬車。艾舍斯特擠在莎比娜和弗蕾達中間,他的膝頭碰著斯苔拉的膝頭,大家玩著「捉拿馬屁鬼」的遊戲;他心頭的愁悶都被歡樂代替了。在這為了再仔細想想而多停留的一天里,他實在無心去想!他們賽跑、摔跤、赤著腳在淺水裡走——

今天誰也不想游泳——他們唱著輪唱歌曲,玩著各種遊戲,把帶來的食物全部吃得乾乾淨淨。在回去的時候,坐在那狹窄的遊覽馬車裡,兩個小姑娘都靠在他身上睡著了,他的膝頭仍舊擦著斯苔拉的膝頭。三十個小時以前,他從來沒有看見過這三個淡黃色腦袋中的任何一個,這似乎是不能相信的。在火車裡,他跟斯苔拉談到詩歌,發現了她喜愛哪些詩人和詩篇,並且把自己喜愛的告訴了她,感到一種令人高興的優越感;最後她突然用很低的聲音說:

「菲爾說你不相信人死後還有靈魂,弗蘭克。我想這是可怕的。」

艾舍斯特很窘,他低聲說:

「我既不相信也不是不信——

我實在不知道。」

她迅速地說:

「這我可受不了。那樣的話,活著還有什麼用呢?」

看著那兩道緊鎖的往兩邊斜起的美麗的眉毛,艾舍斯特回答:

「我不贊成為相信而相信。」

「但是,如果人死後就沒有靈魂的生活,那麼為什麼要希望復活呢?」

說著,她正正地注視著他。

他不想傷她的感情,但是憋不住的支配欲使他又說道:

「一個人活著的時候,很自然地總是想永遠活下去;這是生活的一部分。但是,也許就只是這麼回事啦。」

「那麼,你到底相信不相信聖經呢?」

艾舍斯特想:「現在,我可真的要傷她的感情了!」

「我相信『山上的講道』,因為它是那麼美,而且是永遠適用的。」

「可是你相信不相信基督是神聖的呢?」

他搖搖頭。

她馬上把臉向著窗子;他驀地又想起梅根的禱告來,那是尼克告訴他的:「上帝保佑我們大家,保佑阿舍斯先生!」除了她,誰會為他禱告呢?她這時一定在等他,等他走過那個小巷哩。他突然想:「我真是個壞蛋!」

那天晚上,這個想法不斷兜上他的心頭,但是,正如並不是少見的那樣,每次這樣想時的沉痛卻愈來愈淡,直到最後,彷彿做壞蛋幾乎是理所當然的了。而且,說來奇怪,他不知道到底是決心回去看梅根,還是決心不回去看她,才是壞蛋。

他們在一塊兒玩牌,後來兩個孩子被打發去睡了,斯苔拉就去彈鋼琴。艾舍斯特坐在差不多是幽暗的窗口的坐位里,打那兒遠遠地瞧著坐在幾支洋燭中間的斯苔拉——瞧那長在細長、潔白的脖子上的美麗的腦袋隨著雙手的動作而俯仰。她彈得很熟練,沒有多少表情;但是,她構成了一幅何等樣的圖畫!那淡淡的金黃的光輝,一種天使的氣氛,滯留在她的周圍。在這搖動著身體、穿著白衣、長著天使般腦袋的姑娘面前,誰能有情慾之念或非分之想呢?她彈奏著舒曼的一支曲子,叫做「Warum?」。這時哈利德拿出支長笛來,那迷人的情調就給破壞了。後來,他們叫艾舍斯特唱一本舒曼歌曲集里的歌,斯苔拉給他伴奏,正唱到「Ichgrollenicht」的時候,兩個穿藍色睡衣的小傢伙溜了進來,想躲在鋼琴底下。

晚會在混亂中收場,莎比娜管這叫做「快樂的喧鬧」。

當天晚上,艾舍斯特幾乎沒有睡著。他在床上翻來翻去,苦苦地思量。最近這兩天強烈的家庭親熱氣息,哈利德家的這種特殊氣氛的力量,似乎把他團團圍住了,使得那個農莊和梅根——甚至連梅根——都似乎不真實了。難道他真的向她求過愛,真的答應過帶她去同居嗎?他一定是受了春天、夜和蘋果花的迷惑!這五月的狂熱只能把他們兩個都毀啦!要娶她——

娶這不滿十八歲的單純的孩子為妻的念頭,現在使他充滿了恐懼,儘管這個念頭還能刺激他,還能激蕩他的熱血。他自言自語說:「真可怕,我乾的什麼——

真可怕!」舒曼的樂聲悸動著,跟他那發燒似的思想交織在一起,斯苔拉的神態冷靜、皮膚白皙,頭髮金黃的形態,還有那俯著的脖子和圍繞著她的那種奇怪的天使的光輝,又出現在他的眼前。

「我一定是——一定是瘋啦!」他想。「我著了什麼魔啦?可憐的小梅根!『上帝保佑我們大家,保佑阿舍斯先生!』『我要跟您在一塊兒——只要跟您在一塊兒!』」他把臉埋在枕頭裡,抑制住一陣啜泣。不回去是可怕的!回去呢——更加可怕!

感情這東西,你在年輕的時候,一旦果真把它發瀉了,就會失掉折磨你的力量。他想:「有什麼了不起——就不過親了幾下——一個月就全忘啦!」——於是他睡著了。

第二天上午,他把支票兌取了現款,但像逃避瘟疫似的避開那家給他留著那件淡灰色女服的店鋪,卻給自己買了幾樣日用必需品。他整天心情很怪,對自己懷著一種惱怒的情緒。過去兩天的那種求之不得的叨念沒有了,心頭是一片空虛——

全部強烈的渴望都化為烏有,好像已經在那一陣熱淚中得到了滿足。吃過茶點後,斯苔拉把一本書放在他旁邊,羞澀地說:

「你看過這本書嗎,弗蘭克?」

原來是法拉爾的《基督傳》。艾舍斯特笑了笑。她那麼關心他的信仰,他覺得好笑,但卻是很感人的。同時也許又是傳染性的,因為他開始情不自禁地直想為自己辯護,如果不是想改變她的信仰的話。晚上,兩個孩子和哈利德在補蝦網,他說:

「依我看來,在正統的宗教背後,老存在著酬報的觀念——做了好事,你就能得到些什麼;這無異是乞求恩德。我想這根源全在於恐懼。」

她正坐在沙發上,用一根繩子打拱結,聽到這句話,馬上抬起頭來。

「我認為宗教要比這深刻得多。」

艾舍斯特又感覺到那種支配的慾望。

「你以為是這樣,」他說;「但是響往報答是咱們大家的老根!要究明這老根的底細,可不是容易的!」

她不解地皺緊眉頭。

「我覺得不懂你的話。」

他固執地繼續說:

「好,你想,那些最虔誠的宗教徒,是不是就是那些覺得這現世的人生沒有完全滿足自己慾望的人?我相信做個好人,因為做好人本身是件好事。」

「那麼,你真的相信做好人哩?」

現在她看去多美——跟她好是容易的事!於是他點點頭,說:

「我說,教給我,這結是怎樣打的!」

在撥弄那根繩子的時候,她的手指碰到他的手指,他覺得十分快慰。後來他上床睡覺,便有意地老想著她,把自己裹在她那漂亮、文靜而姊妹般的光輝里,好像裹在一件防身衣里一般。

第二天,他發現大家已經安排好,打算坐火車到陶特納斯去,在伯里波默羅古堡野餐。他跟大家一起坐上馬車,背向馬坐在哈利德的旁邊,心裡還是堅決要把過去忘掉。接著,在海濱,快到火車站附近那個拐彎的地方,他的心幾乎跳到了嘴裡。梅根——就是梅根!——正在遠處小路上走著,穿著她那條舊裙子和短上衣,戴著那頂蘇格蘭圓帽,仰起了頭看行人的臉。他本能地舉起手來遮掩,然後便假裝擦除眼睛裡的塵埃;但是從手指縫裡,他仍舊看得見她在走動,不是踏著她那自由自在的鄉下人步子,而是搖搖晃晃,迷迷惘惘的,怪可憐的樣子——

好像小狗失掉了主人,不知道應該向前,還是向後——不知道往哪裡去。她怎會這樣到這裡來的?

她是憑什麼借口出來的?她抱著什麼希望?車輪滾滾,載著他離她越去越遠,他的心發出反抗和呼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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