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托爾基車站下車後,艾舍斯特猶豫地漫步在海濱,原來他並不熟悉英國水鄉中的這個特殊名城。沒有意識到自己穿的是什麼衣服,他並不知道自己在當地居民中間十分惹人注目,卻自穿著他那諾福克短上衣、沾滿塵土的靴子和破舊的禮帽,邁開大步走著,沒有留意人們正獃獃地注視他。他在尋找他倫敦那家銀行的分行,後來找到了,卻也發現了他那打算的第一個障礙。他在托爾基有沒有熟人呢?沒有。既然如此,就請他打電報到倫敦那家銀行去,他們將樂於接到倫敦的回電後滿足他的要求。從講求實際的庸俗世界吹來的這股不信任的氣息不免使他想像中的前景為之黯然失色。但是他還是發了電報。

差不多就在郵局的對面,他看見一家店鋪擺滿了婦女的衣著,不覺帶著奇異的感覺仔細瞧著櫥窗。要為裝扮他那鄉下情人而操心,不僅僅是有點兒傷腦筋。他跨進店堂。一個年輕婦人走上前來,她長著一雙藍眼睛,微微蹙著前額,流露出迷惑的神情。艾舍斯特默默地凝視著她。

「您買東西嗎,先生?」

「我要一件年輕太太穿的衣服。」

那年輕婦人微微一笑。艾舍斯特皺緊眉頭——他突然強烈地感覺到他那要求的奇特性。

那年輕婦人急忙補充說:

「您要什麼式樣的——

時髦點兒的嗎?」

「不。樸素的。」

「那位年輕太太的身材怎樣?」

「不知道;我看大概比您低二...脊餼鞍傘!?「您能告訴我她的腰身大小嗎?」

梅根的腰身!

「噢!普通大小就行!」

「對!」

她走了之後,艾舍斯特站著悶悶不樂地瞧著櫥窗里的模特兒,突然他覺得簡直沒法相信:梅根——他的梅根——竟會脫掉他經常看見她穿戴的粗蘇格蘭呢裙子、質料低劣的短罩衫和壓扁的蘇格蘭圓帽,而換上別的服裝。那年輕婦人已經抱著好幾件衣服回來了,艾舍斯特瞅她把這些衣服貼著自己漂亮的身子比著。有一件衣服的顏色他很喜歡,是淡灰色的,可是他實在不能相像梅根會穿這件衣服。那年輕婦人又去拿了幾件來。但是這時艾舍斯特卻不知道怎麼辦才好。怎樣選擇呢?她也需要一頂帽子,一雙鞋,一副手套;可是,如果他都買了,說不定它們會使她顯得很庸俗,就像假日的漂亮衣服叫鄉下人穿了總顯得十分庸俗一樣!為什麼她不能穿著本來的裝束出門呢?啊!可是招眼卻是不好的;這是一次關係重大的私奔呀。他凝視著那年輕婦人,心裡想:「不知道她有沒有猜測,把我當成個下流坯?」

請您把那件灰色的給我留著,好嗎?」最後他硬著頭皮說。

「現在我不能決定;我下午再來。」

那年輕婦人嘆了一口氣。

「噢!可以。這是件十分文雅的衣服。我想您再也找不到哪件會比它更能適合您的需要了。」

「我看是找不到了,」艾舍斯特嘟噥著,走了出來。

擺脫了實際世界的那種不信任的庸俗氣氛,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回到種種幻象中去了。在想像中,他看見了將要和他過共同生活的那個信任的美麗的小東西,看見自己和她偷偷地溜出去,在月光下的荒原上走著,他拿著她的新衣服,胳臂挽著她的腰,直走到一個很遠的林子里,那時黎明即將到來,她脫掉舊衣,換上了新裝,然後,在遠處的一個車站,一列早班火車把他們載上蜜月的旅程,直到倫敦吞沒了他們,愛情的美夢變成了事實。

「弗蘭克·艾舍斯特!臘格比分別後沒見過面呢,老朋友!」

艾舍斯特的愁眉解開了,靠近自己的那張臉長著一對藍眼睛,滿面陽光——這張臉屬於那樣一種類型,內心的陽光和外界的陽光在那裡合而為一,變成一種光澤。於是他答道:

「菲爾·哈利德,是你呀!」

「你在這兒幹什麼?」

「啊!沒什麼。出來逛逛,取點兒錢。我在荒原上待著。」

「你上哪兒吃飯去?上我們那兒去吃吧;我跟幾個妹妹在這裡。她們剛出過麻疹。」

艾舍斯特被這條友好的胳臂挽住,隨他一路走去,上山下山,來到了城外,哈利德的談話洋溢著樂天的精神,就像他的臉上洋溢著陽光一樣;他解釋為什麼「在這無聊的地方,唯一好玩兒的只有游泳和划船」,如此等等。他們很快就來到了一列新月形的房屋面前,這裡比海略高,離海略遠。中間一座房子是個旅館,兩人走了進去。

「到樓上我的屋子裡來,洗一洗。馬上就要吃飯了。」

艾舍斯特在鏡子里打量著自己的容貌。經過兩個星期的居住在農莊卧室、只用一把梳子、只有一件替換襯衣的生活之後,這間雜亂地放著衣服和刷子的屋子簡直成了豪華的加菩亞;他想:「奇怪——真不明白——」但是到底不明白什麼,他可說不上來。

他跟著哈利德上起坐室去吃飯。聽到「這是弗蘭克·艾舍斯特——那是我的妹妹們」這句話,三張都十分白皙、都長著藍眼睛的臉猛地轉了過來。

兩個年紀的確很小,大約是十一歲和十歲。第三個大概十七歲,高高的身材,也是一頭金黃頭髮,兩頰白里泛紅,略為晒黑了些,眉毛比頭髮的顏色要深些,自中間向兩旁稍稍斜起。三個人說話都像哈利德,聲音高,興緻好。她們筆直站起來,動作迅速地跟艾舍斯特握了手,端詳著他,接著又馬上走開,開始談論下午幹些什麼。真是道地的黛安娜和兩個待從仙女!經過一段農村生活之後,這爽快、熱烈而充滿了學生特種語言的談話,這清新、純潔而不拘形式的優雅風度,開頭顯得很奇怪,接著他又覺得是那麼自然,使他剛剛離開的那個環境突然變得遙遠了。兩個小的似乎叫莎比娜和弗蕾達;最大的似乎叫斯苔拉。

忽然叫莎比娜的那個回過頭來對他說:

「我說呀,你跟我們去捉小蝦好不好?——真有趣呢!」

對這沒有預料到的友好表示,艾舍斯特吃了一驚,他咕噥著說:

「我怕今天下午得回去呢。」

「呀!」

「不能延期呢?」

艾舍斯特看著剛說話的斯苔拉,搖搖頭,笑了笑。她真美呀!莎比娜惋惜地說:「就延期吧!」接著談話轉到洞穴和游泳方面去了。

「你能游得很遠嗎?」

「大概兩英里。」

「啊!」

「哎呀!」

「多好玩!」

三對盯著他瞧的藍眼睛使他意識到自己的新的重要性。

這種感覺是挺愜意的,哈利德說:

「我說呀,你就是得待下來,去海里洗個澡。還是在這裡過夜吧。」

「是呀,就這樣!」

可是艾舍斯特又笑了笑,搖搖頭。接著他突然發現她們在盤問他的體育才能。原來他參加過自己學院的賽船選手隊和足球代表隊,贏得過一英里賽跑的冠軍;吃完飯站起來的時候,他儼然是個英雄了。兩個小姑娘一定要他去看看「她們的」洞穴,於是她們就嘰嘰喳喳地出發了,艾舍斯特走在她們中間,斯苔拉和她哥哥在稍後的地方跟著。在那洞穴里,跟任何別的洞穴一樣,既潮濕又幽暗,最大的特色是一個水池子,其中可能有著可以捉來放在瓶子里的各種小生物,莎比娜和弗蕾達裸著模樣兒挺好看的棕色的腿,沒穿襪子;她們叫艾舍斯特也到池子中央去,幫她們一同把水放在篩了里濾過。他馬上也就脫掉了靴子和襪子。當你跟可愛的孩子們站在池子里,又有個年輕的黛安娜在池邊好奇地接受你捉上來的任何東西的時候,如果你懂得什麼叫美的話,時間是過得很快的!艾舍斯特從來就不大有時間觀念,。當他摸出表來一看,已經三點過了很久,不覺吃了一驚。今天不能拿支票兌取現款了——

等他趕到那裡,銀行早就停止辦公了。看到他的神色,兩個小姑娘立刻同聲嚷著說:

「好呀!現在你得留下來了!」

艾舍斯特沒有回答。他又回憶起梅根的臉來,吃早飯的時候,他曾悄悄地說:「我就上托爾基去,親愛的,把一切安排好;今天黃昏就回來。要是天氣好,今天晚上咱們就走。你作好準備。」他又回憶起她怎樣顫抖著,認真地聽著他的話。

她會怎麼想呢?然後他定了定神,突然意識到另一個年輕姑娘的安靜的諦視——她站在池子邊上,那麼頎長、美好、像黛安娜似的——

意識到她那稍稍往上斜起的眉毛下面的兩隻驚異的藍眼睛。如果她們知道他心裡正在想什麼——如果她們知道就在今天晚上他打算——

!那麼,那時她們就會厭惡地輕輕咕噥一聲,丟下他一個人在洞里。於是他帶著又怒、又恨、又羞的奇怪心情,把表放回袋裡,粗魯地說:

「對,今天我算是吹啦。」

「好呀!現在你可以跟我們去游泳了。」

對於這兩個可愛的孩子所表示的心滿意足,對於掛在斯苔拉嘴角的微笑,對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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