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點來得很晚,很豪華,有蛋,有奶油和果醬,還有上面點了番紅花色的新鮮薄餅,加頓在席上發表了關於凱爾特人的長篇大論。他談的是凱爾特人的覺醒時期;發現主人一家有著凱爾特血統,使自信也是凱爾特人的他十分興奮。他伸開手腳躺在一張塞了馬毛的椅子上,彎彎的嘴角叼著一支手卷的香煙,煙屑點點滴滴地掉下來,他那兩道冷冷的針鋒似的目光直射在艾舍斯特的眼睛裡,口裡讚揚著威爾士人的教養。離開威爾士到英格蘭來,真像舍瓷器而用陶器一樣!弗蘭克,作為一個可憎的英格蘭人,當然看不到那威爾士姑娘的溫文爾雅和豐富情感!他輕輕地搔著那團還沒有乾的黑髮,解釋著她是多麼確切地用她的活生生的形象例證了十二世紀威爾士詩人摩爾根的作品。

艾舍斯特整個身子躺在塞馬毛的沙發上,兩隻腳遠遠地伸出在沙發外面。他吸著一隻深色的煙斗,並不聽加頓說話,正想著那姑娘的容貌,這時她又送來一份薄餅。他完全像觀賞一朵花兒或者別的自然美景一樣——直看得她起了一陣有趣的微顫,垂下視線,走了出去,靜得像只耗子。

「咱們上廚房去吧,」加頓說,「多看看她。」

廚房是一間刷白了的屋子。椽子上吊著幾隻熏火腿,窗台上擺著盆花,釘上掛著槍,還有少見的大杯子、瓷器和鑞制器皿,還有維多利亞女王的幾幅畫像。一張狹長的粗木桌子上擺好了許多碗和匙,桌子上空高高地懸著一串洋蔥;兩隻牧羊狗和三隻貓疏疏落落地躺著。在凹進的壁爐的一側,坐著兩個男小孩,閑著沒事,規規矩矩的;另一頭坐著個淡眼紅臉的健壯青年,頭髮和睫毛的顏色就像他正用來擦槍筒的麻團一樣;納拉科姆太太處於兩者之間,正在出神地攪拌著一隻大鍋里的香味撲鼻的y菜。另外兩個黑髮青年,眼稍向上斜起,神色有點兒狡猾,跟兩個男孩一樣,懶洋洋地倚在牆上談話;還有個上了點年紀的矮個兒的男子,臉颳得光光的,穿一條燈心絨褲子,正坐在窗口,仔細地看一本破舊的雜誌,姑娘梅根似乎是唯一的活躍的人物——她從桶里汲取蘋果酒,灌在幾個酒壺裡,送到飯桌上。加頓看見他們馬上就要吃飯,便說:

「啊!等你們吃過晚飯我們再來吧,要是你們許可的話。」

他們不等回答,退回到了客堂里。但是廚房裡的色彩、溫暖和所有的那些面孔,使他們這間明亮的屋子格外顯得凄清。他們鬱郁地又坐了下來。

「道地的吉卜賽型,這些孩子。只有一個薩克遜——擦槍的那個傢伙。那姑娘從心理學的角度看來是個十分值得注意的微妙人物。」

艾舍斯特的嘴唇撇了撇。他覺得此刻的加頓真是只蠢驢。

說什麼值得研究的微妙人物!她是一朵野花。一個叫你看了好受的小東西。說什麼值得研究的人物!

加頓繼續說:

「在感情方面,她可能是了不起的,她需要喚醒。」

「你打算喚醒她嗎?」

加頓瞧著他,笑了笑。「你是多麼粗俗而英格蘭氣呀!」他這堆起滿臉皺紋的一笑似乎這樣說。

艾舍斯特吸著煙斗。喚醒她!這傻子自視很高呢!他推起窗,探出身子去。暮色已經濃了。農場的房屋和水車護架都模模糊糊了,呈現著淡藍色;蘋果園只剩一片黑越越的荒野;空氣里聞得出廚房裡燒木柴的炊煙味兒。有一隻獨自還沒有歸巢的鳥意興闌珊地嘁嘁喳喳叫著,彷彿看見夜色而吃驚似的。馬棚里傳來一匹正在餵食的馬的鼻聲和蹄聲。遠處隱現著荒原,更遠處還沒有亮足的羞怯的星星白晶晶地鑲嵌在深邃的藍色天空里。一隻顫聲的貓頭鷹呼呼地叫著。艾舍斯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多美的夜,出去走走多好呀!一陣沒有釘蹄鐵的馬蹄聲打小路上傳來,三個模糊的黑影走過——

是黃昏出來遛放的小馬。它們的腦袋,黑糊糊、毛茸茸的,映露在大門上端。他把煙斗一敲,落下一陣火星,馬兒立刻往旁里退避,接著便逃跑了。一隻蝙蝠鼓著翅膀飛過,發出幾乎聽不見的「支波、支波」聲。艾舍斯特伸出自己的手去;向上的手心上感覺到有露水。突然從頭頂傳來小孩子的赫呼赫呼的說話聲、靴子扔在地上的輕輕的蹦蹦聲,還有另一個聲音,清脆而柔和——

毫無疑問是那姑娘的聲音,她正安置他們睡覺;那是她的字字清晰的話:「不,理克,你不能把貓放在床里;」接著是一陣交織在一起的吃吃笑聲和幼兒的閣閣語聲,一下輕輕的拍擊聲和一聲使他聽了起了一陣微微哆嗦的又低又美的笑聲。他聽見一個吹氣聲,擺弄著頭頂暮色的燭光便熄滅了;寂靜統治著一切。艾舍斯特把身子縮回屋內,重新坐下;他的膝頭很痛,心情很陰鬱。

「你上廚房去吧,」他說;「我要睡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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