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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凱蒂發覺修道院內的工作讓她的精神煥然一新。每天早晨太陽剛剛升起,她就風風火火地趕到修道院,直到西沉的夕陽將那條小河與河上擁擠的舢板鋪灑上一層金色,她才從修道院回到他們的房子。

凱蒂有種奇怪的想法,她感覺自己在不斷地成長。沒完沒了的工作佔據了她的心思,在和別人的交往中,她接觸到了新的生活,新的觀念,這啟發了她的思維。她的活力又回來了,她感覺比以前更健康,身體更結實。如今她什麼都可以做,就是不會哭了。讓她頗為驚奇而又困惑不解的是,她發覺自己時常開懷大笑。她已經習慣待在這塊瘟疫肆虐的中心地帶了,雖然她明知身邊有人在隨時死去,但是已經能叫自己不去胡思亂想。修道院長禁止她到醫療室里去,可是那扇緊閉的門越發激起她的好奇心。她很想跑過去偷偷朝裡面看兩眼,但是那保準會被人發現。修道院長不知會用什麼方法來懲罰她呢。要是她被趕走可就太糟了,她現在專心致志地照顧那群孩子,如果她走了,她們肯定會想念她的。她真不知道要是沒有了她,她們可怎麼辦。

有一天她忽然想到已經一個禮拜既沒想起查爾斯·唐生也沒夢見過他了。她的心臟猛烈地跳動著,她成功了。如今她可以冷靜、漠然地思量他,她不再愛他了。呃,如釋重負的感覺真好啊!想想過去,她是多麼荒謬地渴求他的愛。當他棄她不管的時候,她幾乎快要死了。她悲哀地認為她的生活從此只能與酸苦為伴,而現在她不是笑呵呵的嗎?他這個毫無價值的東西。她簡直是把自己當成傻瓜了。現在冷靜地想一想,她那時到底看上他什麼了?很幸運,韋丁頓對此還一無所知,不然她可受不了他那雙惡毒的眼睛和那張含沙射影的嘴。她自由了,終於自由了,自由了!她都要忍不住高聲歡叫起來。

然而一兩天後讓凱蒂預料不到的事發生了。

她與往常一樣一早來到了修道院,開始著手一天之中的第一件工作:照料孩子們洗臉穿衣。由於修女們堅持認為夜風對人危害無窮,所以孩子們的宿舍整個晚上都是門窗緊閉,因而空氣污濁不堪。凱蒂剛剛享受完早晨的新鮮空氣,一走進來就得趕忙捂住口鼻,儘快地把窗戶打開通通風。這天她剛走到窗戶底下,胸口忽然傳來了一陣噁心感,只覺得天旋地轉。她靠在窗戶上,試圖讓自己清醒下來,她還從未經歷過這麼強烈的感覺。不一會兒,又一股噁心感襲來,她忍不住哇地一聲嘔吐出來。孩子們被她的叫聲嚇壞了,給她幫忙的那個年長一點的女孩跑了過來,看到凱蒂臉色煞白,渾身顫抖,她稍微一頓,便回頭朝外面大聲地喊人。是霍亂!這個想法在凱蒂的腦子裡一閃而過,死亡的陰影一下子懾住了她。她恐懼至極,黑夜的可怕感覺順著血管流遍了全身。她掙扎了一會兒。她感到她的神經快要崩潰了,接著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她睜開了眼睛,一時認不清自己是在什麼地方。她好像是躺在地板上,脖子動了一動感覺頭下墊了一個枕頭。她什麼也想不起來了。修道院長跪在她的旁邊,手中捏著一塊嗅鹽,在她的鼻孔處搖來搖去。聖約瑟姐妹則站在一旁望著她。她猛地一驚,那個念頭又回來了,霍亂!她發現了修女們臉上的驚恐之色,聖約瑟姐妹的身形看起來比平時大,身體的輪廓模模糊糊地辨不清楚。恐懼感再一次襲來。

她感到她的心臟在胸腔里狂亂地跳動。成天跟霍亂打交道,她早已習慣地認為它永遠不會攤到自己身上。唉,她真是個傻瓜啊。她確定她就要死了,心裡恐懼到了極點。女孩們搬來了一把藤條長椅,擺到窗戶底下。

然而她懷孕了,凱蒂大吃一驚,從頭到腳戰慄了一下。

凱蒂重新躺回到椅子里去。她的心裡有什麼東西死一般冰冷。

27

瓦爾特直視著她的臉,這是一直以來他從未有過的。不過從他的神情來看,職業的診察要多於丈夫的關切。她遲疑了一會兒,然後強迫自己盯住那雙眼睛。

「我懷孕了。」她說。

她已經習慣於在發表一通言論後,本應聽到驚呼而得到的卻往往是他的沉默,不過她不會因此受到多大影響。他一句話也沒說,身體動也沒動,臉上的肌肉像凍住一樣,黑色的眼珠沒有閃過任何新的神情表明他聽到了什麼。她忽然湧起想哭的慾望。如果一個男人愛他的妻子,他的妻子也愛他,得知這個消息時他們應該歡天喜地擁抱在一起。寂靜讓人難以忍受,她開口了。

「孩子的父親是我嗎?」

她猛吸了一口氣。他的聲音里有某種嚇人的東西,他太冷漠太鎮定了,哪怕一丁點感情也決不輕易外露,他這個人簡直就像個怪物。她不知為什麼想起了在香港看過的一件儀器,人們告訴她儀器上的針雖然只是微微震動,但是一千英里外就可能已經發生了一場地震,一千個人會在這場地震中死去。她看著他,他面無血色,這種臉色以前她曾見過一兩次。他看向了地板,身子也朝一邊側了過去。

「嗯?」

她攥緊了手。她知道如果她說了是,對他來說就意味著一個新的世界來臨了。他會相信她,毫無疑問他會相信她,因為他想信。然後他就會盡棄前嫌原諒她。她知道他雖然害羞,但是他的心裡藏著無盡的柔情,隨時準備對人傾注出來。他決不是記仇的人,他會原諒她。只要她給他一個借口,一個觸動他心弦的借口,從前的是是非非他都會既往不咎。他決不會興師問罪,舊事重提,對此她可以一萬個放心。或許他是殘酷的,冷漠的,甚而是有些病態,但是他既不卑劣也不小氣。如果她說了是,便會從此扭轉乾坤。

而且她急需賺得同情。她得知那個意想不到的消息時,心中出現了奇怪的想往和無名的慾望。她感到無比虛弱,膽戰心驚,覺得她和所有的朋友都是那麼遙遠,只剩她一個人孤獨無助。儘管她對她的媽媽毫無情意,但是今天早上她卻突然渴望媽媽能在身邊。她太需要幫助和安慰了。她不愛瓦爾特,她知道這輩子也不會愛他,但是此時此刻她真心希望他能把她摟在懷裡,好讓她靠在他的胸膛上,快樂地哭一會兒。她希望他能吻吻她,而她會把胳膊摟在他的脖子上。

她開始哭了。她撒了那麼多的謊,現在不怕再撒一個。如果一句謊話將會帶來好事,那又何樂而不為呢?謊言,謊言,謊言到底算什麼?說「是」將會輕而易舉。她幾乎已經看到了瓦爾特狂喜的眼神和朝她張開的手臂。但是她不能。不知為什麼,她就是不能。這幾個苦難的禮拜以來她所經歷過的一切——查理和他的卑劣,霍亂和正在死去的人們,嬤嬤,甚至那位滑稽的小酒鬼韋丁頓,似乎都在她的心裡留下了什麼,她變了,連自己也認不出自己。儘管她被美好的前景深深地打動了,但她感到在她的靈魂里,一群旁觀者似乎正在驚恐地好奇地望著她。除了說真話,她別無選擇。她覺得撒謊似乎並不值得。她的思緒胡亂地遊動著,突然,她的眼前浮現出那個死乞丐躺在牆根下的情景。她為什麼會想起他?她沒有抽泣,眼淚像決了堤一樣從她大大的眼睛裡痛痛快快地淌下來。最後,她做出了回答。他曾問她他是不是孩子的父親。

「我不知道。」她說道。

他吃吃地笑了,笑聲像幽靈一樣詭異。凱蒂不禁渾身顫抖。

她驚奇地發現他瘦得出奇,過去的幾個禮拜以來她竟然沒有注意到。他的太陽穴深深地陷了進去,臉上的骨頭明顯地凸了出來。身上的衣服空空蕩蕩的,好像穿的是別人的大號衣服。他的臉晒黑了,但是臉色蒼白,甚至有些發綠。整個人看上去疲憊不堪。他工作太過辛苦了,幾乎是廢寢忘食。她正忙著哀傷悲痛,胡思亂想,但是也忍不住同情起他來。她什麼也幫不上,這太殘忍了。

他用手捂住前額,好像頭疼的樣子,她感覺他的腦子裡也一直回蕩著那個聲音似的: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這個情緒不定、冷漠害羞的男人,竟然見了小孩子就會變得柔情蜜意的,真令凱蒂無法理解。男人大多連親生的孩子都不會放在心上,可是嬤嬤們不止一次地提過瓦爾特對孩子的喜愛,她們甚至被他感動,把這當成了趣談。對那些逗人的中國嬰兒尚且如此,如果是自己的孩子他又會怎麼樣呢?凱蒂咬住嘴唇,竭力不讓自己再哭出來。

28

她被一陣吵鬧的敲門聲驚醒了。起初她還以為是在夢裡,沒有意識到敲門聲是真的。但是敲門聲持續不斷,她漸漸清醒過來,斷定有人在敲房子的大門。外面一片漆黑,她取出手錶來,借著指針上的夜光,看到時間是凌晨兩點半。一定是瓦爾特回來了——他回來得太晚了,這個時候童僕睡得很死。敲門聲還在繼續,而且越來越響,在寂靜的夜裡聽來讓人毛骨悚然。敲門聲終於停了,她聽見沉重的門閂被拉開的聲音。瓦爾特從來沒有這麼晚回來過,可憐的人,他一定累垮了。但願今天他會直接上床睡覺,可別像往常一樣再跑到實驗室去。

凱蒂聽見了好幾個人的說話聲,然後一群人一轟而入。這就奇怪了,以前瓦爾特要是晚回來,都是恐怕打攪了她,盡量輕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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