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1 HAPPINESS 第五節

好吧,蘇悅生從來是心血來潮,想幹嗎幹嗎。我只好捨命陪君子。到了公園一看,果然已經關門了。小許把車沿著圍牆開了半圈,最後挑了個地方停下來,蘇悅生興緻勃勃,拉我下車。左右打量了一下,然後又觀察了片刻,對我說:「我把你抱到車頂,你踩著車頂上去。」

我哭笑不得,因為是過生日,又是蘇悅生請吃飯,他請客的場合都隆重,所以我鄭重其事特意打扮過,穿著一身落地晚禮服裙子,連走路都只能跟美人魚似的邁小碎步,別說爬牆了,連抬腿都費事。蘇悅生把我的手包往車頂一擱,然後蹲下來抱住我的小腿,緊接著他抱著我站起來,我整個人騰空而起,差點失聲尖叫,就覺得眼前一花,已經被他抱起擱在了車頂上。他隨手脫掉我礙事的高跟鞋,然後自己也爬上車頂。

小許替我們望風,左顧右盼神色緊張,我也緊張。我哆哆嗦嗦爬起來,赤著腳站在冰冷的車頂,不由得發抖,全景天窗啊,天知道牢不牢靠,我要是一腳踩空了怎麼辦?要是突然有人看到把我們當賊怎麼辦?就在我胡思亂想的時候,蘇悅生已經探著身子,拽住伸出牆外的樹枝,翻上了牆頭,然後回身將我也拉上了牆頭。風吹著樹葉唰啦啦輕響,我戰戰兢兢扶著樹榦,聽蘇悅生小聲叫小許快快把車開走,免得引起別人的注意。

往下爬就容易得多,公園牆內都是參天大樹,枝丫斜逸,每一步都有落腳之處。蘇悅生先爬下去,然後伸開雙臂來接我,我這時候也膽大起來,爬到距離地面一米多高的時候,就朝著他懷中一跳。

結果這一跳可跳壞了,蘇悅生倒是牢牢接住了我,裙子卻「嗤」一聲被掛住,撕裂了個大口子。

我索性把裙子下半部分摟起來系在腰裡,這下舒服了,長裙變成了傘裙,走路也方便了。

公園裡路燈都熄了,到處黑乎乎的,什麼都看不見。我們從樹林里鑽出來,借著月色才看到石子路。隔著花木扶疏,隱約可見巨大的人工湖波光粼粼。我們順著石子路溜到湖邊,四面靜悄悄的,湖水映著細碎的月光,好似一面巨大的銀鏡。我們倆探頭探腦看了半晌,才發現鴨子船都在遙遠的對岸,夜色中看上去黑乎乎的一片,靜靜地泊在那裡,可望不可即。

剛剛忘了帶上我的鞋,赤腳走了這麼遠,公園裡又全是石子路,現在站住了才覺得腳疼,疼得我倒抽冷氣。

蘇悅生一低頭才看到我沒穿鞋,他懊惱了兩秒鐘,馬上蹲下來:「我背你。」

「不用了我能走……」

他沒等我說完就把我拉過去背起來,他背著我沿著石子路往湖對岸走,一路穿花拂柳,我不停地撥開拂到臉上、頭上的那些樹枝樹葉,像在叢林中穿行一般。草叢中有不知名的蟲子在唧唧作響,湖裡有青蛙唱和,卻襯得四周更顯安靜,連風吹過樹葉的聲音都聽得一清二楚。天上有薄薄的雲彩,偶爾會遮住月亮,月色便如同被輕紗掩過一般,忽明忽暗。我怕蘇悅生背得吃力,所以緊緊摟著他的脖子。他身上有好聞的青草氣息,還有一股甜味,想必是他晚上喝的葡萄酒的味道。我還是第一次被人背在背上,小時候我媽抱過我,但沒有背過我。

我稍大一點兒就知道別人家的爸爸背著女兒,我也不能多看一眼,免得我媽傷心。沒想到現在長大了,還有機會被人背,蘇悅生看上去挺瘦的,但肩膀很寬,伏在上面倒是很舒服,我看著他脖子里的汗珠,問他要不要歇一歇,他說:「你又沒有多重。」然後跟我講起他去爬乞力馬扎羅雪山,背著全副的登山帳篷和工具。我都不知道乞力馬扎羅在哪兒,聽他說得似乎挺輕鬆,好像那雪山也不高似的。我們一邊說話,一邊就走到了垂柳依依的碼頭邊,我趕緊從他背上溜下來,赤腳踩在公園新鋪的防腐木上,比石子路好過多了。

那些鴨子船就泊在碼頭邊,我們左顧右盼了一下,四處靜悄悄的,只有蛙聲喧鬧。我們倆小心地躬著身子走過去細看,才發覺每一隻船都用鐵鏈子串起來,然後用另一根鏈子拴在碼頭一個石墩上,我和蘇悅生蹲在那裡解了半天才解開鐵鏈,幸好沒鎖,大約誰也不會想到會有人來偷鴨子船吧?

我們當然也不是來偷船的,我們只是偷偷來划船。

解下最靠邊的那隻船,蘇悅生就把鐵鏈套回石墩上,我先爬到船上,蘇悅生站在碼頭上用力將船往外一推,然後也跳上船來,小船晃晃悠悠,飄向湖心。我又興奮又害怕,蘇悅生坐下來試著掌舵,我們兩個踩著腳踏,慢慢向湖心划去。

月亮映得湖中十分明亮,今天雖然不是十五,但半輪月亮皎潔光華,湖中波光粼粼,像倒映著萬千條細小的銀蛇。不知道什麼時候風住了,連蛙聲都息了,四周安靜得只聽得見鴨子船踏水的聲音,我問蘇悅生:「你小時候有沒有划過鴨子船?」

蘇悅生說:「沒有。」

我心裡覺得奇怪,小時候我是因為窮,所以從來沒有上公園來划過船,蘇悅生又是為什麼呢?

我們的船已經慢慢划進月亮的倒影里,四處都是銀光閃爍,像是誰打碎了碩大無朋的鏡子,映出一道道銀色的流光,又像是誰隨手撒了一把星星在湖裡,千點萬點銀釘都被細碎碎地攪散,更像是元宵節的時候放煙花,我們就坐在那煙花四濺的天幕上,湖水是黑絲絨般的暗,反襯著銀粉澄澄的光華。

蘇悅生的臉龐有一半被船頂的陰影遮住,顯得晦暗不明:「我爸總是開會,或者在出差。那時候我媽媽身體已經很不好了,我從小是保姆帶大的,保姆從來不帶我去公園。等到上小學的時候,我就被送到國際學校寄宿,每年夏令營都是去歐洲或者北美,所以,我也沒有划過鴨子船。」

他敘述的語氣平淡得幾近無趣,但我卻知道其中的隱痛。沒有經歷過單親家庭的人大約很難以想像,比如我就無數次想像,如果有魔法,我寧可回到過去最窮的時候,寧可一輩子不買新衣服沒有好吃的零食,我願意拿自己擁有的一切去換取我的爸爸。

旁人永遠也不會明白,我會多麼羨慕那些普通而平凡的家庭,那些有爸爸媽媽的家庭,是的我媽對我很好很好,但那畢竟是不一樣的。

我知道蘇悅生和我一樣,他願意用一切去換取,可以在童年時代,跟爸爸媽媽到公園,劃著鴨子船,就像所有普通人那樣,就像別的所有孩子那樣。

很尋常很微小的事情,但我們都曾得不到,而且,永遠得不到。

我慢慢拉住他的手,他的手指微涼,握住了我的指尖,我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船隨著風在湖中蕩漾,我說:「我唱支歌給你聽吧。」

他說好。

我很認真地唱搖籃曲給他聽,小時候我生病了,或者難過的時候,我媽沒有別的辦法,只能唱歌給我聽。那時候很窮很窮,她買不起玩具哄我,只能唱歌給我聽。她唱得最多的就是這首搖籃曲,在她的歌聲里,我總能慢慢地平靜,慢慢地睡著,也許這世上有一首歌是靈藥,它可以安慰我,讓我覺得像母親的懷抱一樣安全,一樣寧靜。

所以每次我特別特別難過的時候,總希望身邊的人可以唱歌給我聽,隨便唱什麼都好,都會讓我覺得不那麼難過。我輕輕哼唱著柔美的歌謠,同樣希望著自己的歌聲可以讓蘇悅生也覺得不那麼難過。我輕輕靠在他的肩上,他低頭吻著我的發頂,月色朦朧,他的耳朵真好看啊,輪廓弧線柔和,被月色一映,好像白玉一般,我忽然想起來他上次唱小星星,不由得臉上發熱,笑了一笑。

「你笑什麼?」他低聲問我。

「不告訴你。」我朝他扮鬼臉,我才不要再提起那件丟臉的事情。他一瞬不瞬地看著我,忽然攬住我的腰,深深地吻我。月亮被雲彩遮住,漸漸有星星的光華露出,初夏夜風溫軟,風裡有槐花清甜的香氣,還有他身上的氣息,淡淡的酒香讓我微微眩暈,他的吻彷彿湖水一般,讓人沉溺。

突然有一束雪亮的光照過來,刺得我眼睛都睜不開,更多的雪亮光束射過來,我本能地捂住雙眼,蘇悅生將我擋在身後。我這才發現岸上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了一群人,他們拿著巨大的手電筒,毫不客氣地用那些刺眼的燈柱籠罩著我們,還有人沖我們嚷嚷:「你們倆怎麼回事!怎麼溜進來的你們!」

「划過來!我們是公園保衛科的!」

「誰讓你們划船的!快靠岸!」

「告訴你們我們已經報警了,派出所的同志馬上就到!」

「划過來!」

我被手電筒照在臉上,連眼睛都睜不開,蘇悅生一邊將我擋在身後,一邊用手擋著眼睛,他大約這輩子也沒這麼狼狽過。保衛科的人一邊朝我們喊話,一邊就去解開船朝我們划過來,我們被兩艘船逼迫著靠岸,一上岸就看到了警察,他們真的報警了。

我都快哭了,蘇悅生好像還挺沉得住氣,我們倆被簡單盤問了兩句,就被110的車子帶回了派出所,我這輩子還沒坐過警車,估計蘇悅生也沒坐過,被關在警車后座的滋味……真是百感交集啊!

幸好沒給我們倆戴手銬,不然真是沒臉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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