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往事

童年,某個除夕的下午,我獨自站在街上。除夕的下午,這不會錯,因為我一直想著馬上就要過年了。玩一會兒我就要想一下:過年了,將有三天爸和媽都放假在家,不用去上班了;將有三天我都沒有作業,光是玩;三天里爸和媽都可能帶我出去,逛公園、串親戚;三天,家裡隨時會有客人來,送給我禮物,給我壓歲錢;這三天頓頓都有魚有肉,還有其它好吃的東西……三天是夠長的了,而且現在還沒開始,三天是要從明天算起的。每這麼想一遍心裡就有說不出的快樂。所以我從家裡跑出來,在街上玩,好像這樣就可以使即將到來的好日子更確鑿,就可以把它們保護得更牢固,更完整。我獨自在街上玩。就是我家門前那條細長的街。站在街心朝兩端望,兩端都是一眼望不到頭——灰白的天,和灰白的天下雪掩的房屋。從早晨開始下雪,中午時停了。不過天仍然陰著,說不定還會有更大的雪,可能一宿都不停,可能明天一早起來就見那雪還在紛紛揚揚地下,到處一片潔白。那可真是太棒了!我喜歡雪,喜歡大雪帶來的安謐,尤其那安謐之中漫布著過年的喜慶。我獨自在街上跑。天並不冷,一點兒都不冷,空氣濕潤,新鮮、乾淨。空氣中偶爾飄來炸魚和燉肉的香味兒,使人想到家家戶戶當前的情景——忙碌、歡快,齊心協力準備著年夜飯。是呀.過年了。鞭炮聲東一下西一下地響,聞得見絲絲縷縷的火藥味兒,但看不見放鞭炮的人。街上人跡已稀,都在家裡了,偶爾一兩個因為什麼事耽擱了的人,正提著滿籃的年貨急匆匆埋頭趕路。

其實街上並沒什麼好玩的。我只是在雪地里跳,用木棍敲落樹上的雪,把路邊的積雪捅得千瘡百孔,等候時間一點兒點兒過去,接近年宵。我不急著回家,反正一連串的好日子就要來了。我一點兒都不急著回家,讓那幸福的年宵在看不見的地方積聚得更濃厚些吧。別讓它來得太快,也走得太快。不如在這溫潤的空氣里多待一會兒,在等待的快樂里多待一會兒。我希望暮色慢慢降臨時母親會出來找我,她走到街上,左右張望,然後沖我喊:喂,還不回家嗎?過年啦——!

我蹲在一根電線杆下這樣想著,忽見路當中站著一隻貓。不知它是從哪兒跳出來的,一身雪白,惟耳朵和尾巴是黑的。它遠遠地看了我一會兒.便在一座座雪堆之間跳來跳去,看見灑落在白雪上的紅色爆竹屑,它就聞,就刨.就「喵—喵—」地叫,好像也有著不同尋常的快樂感受。我追它.它便在雪堆後面藏起來。靠著它的黑耳朵和黑尾巴我有時能看到它,它若把頭埋下去把尾巴收起來,你簡直就分不出哪是雪堆哪是它。我在雪堆之間繞來繞去追它。這貓似有些靈性.我走到這邊,它就在那邊露出兩隻黑耳朵,我跑到那邊,它又在這邊露出一條黑尾巴,我卻看不出它是怎麼從這邊跑到那邊的。它不遠不近地總跟我保持著五六米距離。我追累了,它就從雪堆上露出頭,轉動著兩隻黑耳朵看我,或者是笑我。當然它不笑,這東西好像很有幽默感。這貓有點兒神秘。我想我得認真對付它了。我正想著得怎樣對付它.它卻忽然消失不見。我低著頭東找西找,卻又聽見高處有它的叫聲,抬頭看時.只見它在某一座屋頂上舒舒服服地抱成團,兩眼甚至半睜半閉。等我跑到那屋檐下,它好像又不在那兒了,緊跟著,另一個方向又響起它甜甜的叫聲。我急轉身,就見五六米外的一處台階上正有一隻白貓懶洋洋地躺在那兒理毛。媽的,到底有幾隻貓呢!我惱了,揮著木棍沖向那台階。它泰然自若地看著我,一動不動.見我衝到它跟前了,才「噌」的一下跳開。這不算氣人。氣人的是它跳開之後並不跑遠,仍與我保持五六米距離,在那兒悠然地遊戲,聞地上的爆竹屑,在雪堆之間跳來跳去,輕聲輕氣地叫,看我。我想算了,這東西!甭理它吧。可我這樣一想它好像也隨之變了主意,不跳也不叫,靜靜地藏在雪堆後面,只露出兩隻黑耳朵,好像故意讓我看到它。我氣喘吁吁地坐在台階上。它見我不再追它,或者是相信我屈服了,終於承認了失敗,它便大搖大擺地走出來,然後,彷彿橫刀立馬一般站在街心盯著我。我知道,只要我一動,它就又會溜走.跳上樹,跳上牆,或者隨便藏到哪兒去,所以我也不動,我也毫不含糊地盯著它。我跟那白貓四目相對,互相看著,好一會兒,它開始搔首弄姿,開始看天,聳鼻子,支起耳朵聽。天色越來越暗,鞭炮聲越來越密。大約確信我是個不堪一擊的傢伙.這貓輕蔑地叫了兩聲,轉身走開。它走幾步一回頭,走幾步就站住回頭看我一眼,我便鬼使神差地跟著它。我覺著我跟著它走了很久,走過了很多人家.最後天黑了,只見它雪白的身影倏忽消失在我家的院門中。我跟著它走進院門。我跟著它進去但是院子里空空如也,沒有房子,沒有人,沒有聲音,也沒有家,只有灰白的天,只有灰白的天空中落著紛紛揚揚的大雪。家呢?我大聲喊:「媽——」我大聲喊:「媽——!不是要過年了嗎?」

醒了。是個夢。我聽見妻子也醒了。她翻了個身,齇齇地說:「你最近老做噩夢。」天還黑著.黑得透徹,估計也就是半夜兩三點鐘。我想了一會兒那個夢,但能記起的已經很少,本來要複雜得多。我嘆一口氣。妻子又翻身,問:「夢見什麼?」「大雪。還有,快過年了。」「你老是夢見大雪。」「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你說你是在大雪中生的。」「可能。不過我這一生,很多重要的事都發生在大雪天。」「還有什麼事?」「還有我第一次得到你的照片的那天……」

我聽見妻子不斷地翻身。

「那天也是下著大雪,也是快過年了,我一個人在學校的操場上跑步。那是很多年以前了,那時的空氣要比現在乾淨得多,好像也深厚得多,張開嘴使勁呼吸,它就清清楚楚一直往你的深處走。那時的鞭炮也沒有現在這麼響.也不像現在這麼密,稀稀落落的東一聲西一聲倒比現在的有味道,過年的氣氛也更濃。那時候的人好像更有耐心,更會等待。我在操場上一圈一圈地跑,一點兒不覺得累,也許是年輕,也許是因為馬上就要過年了心裡有一種盼望。其實,那時候心裡天天都有著盼望,英名的盼望,並不因為什麼具體的事,可以完全沒有原因但心裡總是覺著有什麼好事就要發生了。我就那麼跑著,渾身舒暢,那感覺現在早都沒了。我就那麼跑著,不想停下來,快樂好像關不住似的從裡面往外流……

這時候我看見你從教學樓里走出來。你的衣裳又肥又大,可不像現在的女孩兒們穿得那麼講究。我猜那身衣裳沒準兒是你姐姐穿剩下的,已經洗得發白。不過我看你穿那身衣裳真是美,比現在的名牌服裝還漂亮。你從教學樓里出來騎上車就走了。你滑行了幾步,飛身上車,那姿勢特別瀟洒。」

「我可是不記得了。」

「你當然不會記得。你騎上車就走了。你騎得快極了,在雪地里也不減速,就見你的藍圍巾一點兒點兒變小,像一縷藍色的水彩 眼瞧著在水裡融化。」

「那是什麼時候?」

「上學的時候,某一個除夕的下午。」

「我完全記不得了。」

「你不可能記得。我本來想跟你打個招呼,可我正好跑到操場的另一邊,離教學樓最遠的那邊。等我跑到這邊,你已經走遠了。」

「那會兒你就注意我了?」

「然後我也離開操場,跟著你的車輪印兒跑。不,那時還不懂是怎麼回事,只覺得經常都有的那種盼望一下子強烈起來,但到底盼望什麼當時也說不清。大雪撲面,我跟著你的車輪印兒使勁跑.我想也許能追上你。可是追上你又怎麼樣呢?心裡一猶豫腳下就沒勁兒了。我站在路邊歇一歇,這時就見雪地上有個小塑料夾,撿起一看是個游泳證,上面的照片是你。我心裡一亮,心說真是天賜良機——追上你把它還給你豈不順理成章?我就又順著你的車輪印兒追。可剛跑了幾步,張流來了,他騎著自行車在背後喊我,問我是不是吃多了這會兒還跑的什麼步快過年了也不回家?我趕緊把那個游泳證收起來。我本想哪天還給你的,可後來我看這游泳證反正也過期了,就把它留下了。當然,我是想留下你的照片。」

「你一直都留著?」

「留著。」

「在哪兒?」

我的腦子裡轟地一下,是呀,那張照片呢?隨之我心裡一陣疼——我明白,那照片已經丟了。可是,怎麼丟的呢?什麼時候丟的呢?怎麼會丟呢?

我又醒了。夢。還是夢。伸手摸摸床那邊,空的,妻子通常睡著的地方沒有人,那塊床面也是冰涼涼的。她已經不在那兒了。她已經走了。她有好些日子不來住了。她說還是離婚吧我真是受不了你了……

天蒙蒙亮了.宙外果然下著大雪。我想起來了,我和妻子說好了今天去辦離婚手續的。娘的,離就離吧!還說什麼她受不了我,這世界什麼笑話都有。我忍氣吞聲,我卑躬屈膝,我忙死忙活,我累得像頭驢回來還得給她賠不是,她說往東,好,往東!她說往西,行啊,往西……到頭來怎麼著,倒是她受不了我?說笑話也得沾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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