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牆下短記

一些當時看去不太要緊的事卻長久紮根在記憶里。他們一向都在那兒安睡,偶然醒一下,睜眼看看,見你忙著(升遷或者遁世)就又睡去。很多年裡他們輕得彷彿不在。千百次機緣錯過,終於一天又看見它們,看見時光把很多所謂人生大事消磨殆盡,而它們堅定不移固守在那兒,沉沉地有了無比的重量。比如一張舊日的照片,拍時並不經意,隨手放在哪兒,多年中甚至不記得有它,可忽然一天整理舊物時碰見了,拂去塵埃,竟會感到那是你的由來也是你的投奔,而很多鄭重其事的留影,卻已忘記是在哪兒和為了什麼。

近些年我常記起一道牆,碎磚頭壘的,風可以吹落磚縫間的細土。那牆很長,至少在一個少年看來是很長,很長之後拐了彎,拐進一條更窄的小巷裡去。小巷的拐角處有一盞街燈,緊挨著往前是一個院門,那裡住過我少年時的一個同窗好友。叫他L吧。L和我能不能永遠是好友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一度形影不離,我生命的一段就由這友誼鋪築。細密的小巷中,上學和放學的路上我們一起走,冬天或夏天,風聲或蟬鳴,太陽到星空,十歲或者九歲的L曾對我說,他將來要娶班上一個女生(M)做老婆。L轉身問我:「你呢?想和誰?」我準備不及,想想,覺得M也確是漂亮。L說他還要掙很多錢。「幹嗎?」「廢話,那時你還花你爸的錢呀?」少年間的情誼,想來莫過於我們那時的無猜無防了。

我曾把一件珍愛的東西送給L。是什麼,已經記不清。可是有一天我們打了架,為什麼打架也記不清了,但絲毫不忘的是:打完架我去找L要回了那件東西。

老師說,單憑我一個人是不敢去要的,或者也想不起去要。是幾個當時也對L不大滿意的夥伴指點我、慫恿我,拍著胸脯說他們甘願隨我一同前去討還,就去了。走過那道很長很熟悉的牆,夕陽正在上面燦爛地照耀,但在我的印象里,走到L家的院門時,巷角的街燈已經昏黃地亮了。不可能是那麼長的牆,只可能是記憶作怪。

站在那門前,我有點害怕,身旁的夥伴便極盡動員和鼓勵,提醒我:倘掉頭撤退,其可卑甚至超過投降。我不能推罪責任給別人:跟L打架後,我為什麼要把送給L東西的事情告訴別人呢?指點和慫恿都因此發生。我走進院中去喊L。L出來,聽我說明來意,愣著看我一會兒,然後回屋那出那件東西交到我手裡,不說什麼,就又走回屋去。結束總是非常簡單,咔嚓一下就都過去。

我和幾個同來的夥伴在巷角的街燈下分手,各自回家。他們看看我手上那件東西,好歹說一句「給他幹嗎」,聲調和表情都失去來時的熱讀,失望甚或沮喪料想都不由於那件東西。

我獨自回家,貼近牆根走。牆很長,很長而且荒涼,記憶在這兒又出了差誤,好像還是街燈未亮、迎面的行人眉目不清的時候。晚風輕柔得讓人無可抱怨,但魂魄彷彿被它吹離,吹離身體,飄起在黃昏中再消失進那道牆裡去。撿根樹枝,邊走邊在牆上輕劃,磚縫間的細土一股股地垂流……咔嚓一下所送走的,都紮根進記憶去釀製未來的問題。

那很可能是我對於牆的第一種印象。

隨之,另一些牆也從睡中醒來。

有一天傍晚「散步」,我搖著輪椅走進童年時常於其間玩耍的一片衚衕。其實一向都離它們不遠,屢屢在其周圍走過,匆忙得來不及進去看望。

記得那兒曾有一面紅磚短牆,我們一群八九歲的孩子總去攪擾牆裡那戶人家的安寧,攀上一棵小樹,扒著牆沿央告人家把我們的足球扔出來。那面牆應該說藏得很是隱蔽,在一條死巷裡,但可惜那巷口的寬度很適合做我們的球門,巷口外的一片空地是我們的球場,球難免是要踢向球門的,倘臨門一腳踢飛,十之八九便降落到那面牆裡去。我們千般央告萬般保證,揪心著陽光一會兒比一會兒暗淡,「球癮」便又要熬磨一宿了。終於一天,那足球學著籃球的樣子準確投入牆內的面鍋,待一群孩子又爬上小樹去看時,雪白的麵條熱氣騰騰全滾在煤灰里。正是所謂「三年困難時期」,足球事小,我們乘暮色抱頭鼠竄。幾天後,我們由家長帶領,以封閉「球場」為代價換回了那隻足球。

那條小巷依舊,或者是更舊了。變化不多。惟獨那片「球場」早被壓在一家飯館下面。紅磚短牆裡的人家料比是安全得多了。

我搖著輪椅走街串巷,忽然又一面青灰色的牆叫我砰然心動,我知道,再往前去就是我的幼兒園了。青灰色的牆很高,裡面有更高的樹。樹頂上曾有鳥窩,現在沒了。到幼兒園去必要經過這牆下,一俟見了這面牆,退步回家的希望即告斷滅。

這樣的「條件反射」確立於一個盛夏的午後,所以記得清楚,是因為那時的蟬鳴最為浩大。那個下午母親要出差到很遠的地方去。我最高的希望是她可能改變主意,最低的希望是我可以不去幼兒園,留在家裡跟著奶奶。但兩份提案均遭否決,據哭力爭亦不奏效。如今想來,母親是要在遠行之前給我立下嚴明的紀律。哭聲不停,母親無奈說帶我出去走走。「不去幼兒園!」出門時我再次申明立場。母親領我在街上走,沿途買些好吃的東西給我,形式雖然可疑,但看看走了這麼久又不像是去幼兒園的路,牽緊著母親長裙的手遍放開,心裡也略略地松坦。可是!好吃的東西剛在嘴裡有了味道,迎頭又來了那面青灰色高牆,才知道條條小路原來相通。雖立刻大哭,料已無濟於事。但一邁進幼兒園的門檻,哭喊即自行停止,心裡明白沒了依靠,惟規規矩矩做個好孩子是得救的方略。幼兒園牆內,是必度的一種「災難」,抑或只因為這一個孩子天生地怯懦和多愁。

三年前我搬了家,隔窗相望就是一所幼兒園,常在清晨的懶睡中就聽見孩子進園前的嘶嚎。我特意去那園門前看過,抗拒進園的孩子其壯烈都像寧死不屈,但一落入園牆便立刻吞下哭聲,恐懼變成冤屈,淚眼望天,抱緊著對晚霞的期待。不見得有誰比我更同情他們,但早早地對牆有一點感受,不是壞事。

我最記得母親消失在那面青灰色高牆裡的情景。她當然是繞過那面牆走上了遠途的,但在我的印象里,她是走進那面牆裡去了。沒有門,但是母親走進去了,在那裡面,高高的樹上蟬鳴浩大,高高的樹下母親的身影很小,在我的恐懼里那兒即是遠方。

我現在有很多時間坐在窗前,看遠近峭壁林立一般的高樓和矮牆。有人的地方一定有牆。我們都在牆裡。沒有多少事可以放心到光天化日下去做。

規規整整的高樓叫人想起圖書館的目錄櫃,只有上帝可以去拉開每一個小抽屜,查閱億萬種心靈秘史,看見破牆而出的夢想都在牆的封護中徘徊。還有死神按期來到,伸手進去,抓鬮兒似的摸走幾個。

我們有時千里迢迢——汽車呀、火車呀、飛機可別一頭栽下來呀——只像是為了去找一處不見牆的地方:荒原、大海、林莽甚至沙漠。但未必就能逃脫。牆永久地在你心裡,構築恐懼,也牽動思念。比如你千里迢迢地去時,魯賓遜正千里迢迢地回來。一隻「飛去來器」,從牆出發,又回到牆。

哲學家先說是勞動創造了人,現在又說是語言創造了人。牆是否創造了人呢?語言和牆有著根本的相似:開不盡的門前是撞不盡的牆壁。結構呀、解構呀、後什麼什麼主義呀……啦啦啦,啦啦啦……遊戲的熱情永不可少,但我們仍在四壁的圍阻中。把所有的牆都拆掉的願望自古就有。不行么?我坐在窗前用很多時間去幻想一種魔法,比如「啦啦啦,啦啦啦……」很靈驗地念上一段咒語,唰啦一下牆都不見。怎樣呢?料必大家一齊慌作一團(就像熱油淋在蟻穴),上哪兒的不知道要上哪兒了,幹嗎的忘記要幹嗎了,漫山遍野地捕食去和睡覺去么?畢竟又趣味不足。然後大家埋頭細想,還是要砌牆。砌牆蓋房,不單為避風雨,因為大家都有些秘密,其次當然還有一些錢財。秘密,不信你去慢慢推想,它是趣味的爹娘。

其實秘密就已經是牆了。肚皮和眼皮都是牆,假笑和偽哭都是牆,只因這樣的牆嫌軟嫌累,才要弄些堅實耐久的來。假設這心靈之牆可以輕易拆除,但山和水都是牆,天和地都是牆,時間和空間都是牆,命運是無窮的限制,上帝的秘密是不盡的牆,上帝所有的很可能就是造牆的智慧。真若把所有的牆都拆除,雖然很像似由來已久的理想接近了實現,但是等著瞧吧,滿地球都怕要因為失去趣味而想起昏睡的鼾聲,夢話亦不知從何說起。

趣味是要緊而又要緊的。秘密要好好保存。

探秘的慾望終於要探到意義的牆下。

活得要有意義,這老生常談倒是任什麼主義也不能推翻。加上個「後」字也是白搭。比如愛情,她能被物慾拐走一時,但不信她能因此絕滅。「什麼都沒啥了不起」的日子是要到頭的,「什麼都不必介意」的舞步可能「瀟洒」地跳去撞牆。撞牆不死,第二步就是抬頭,那時見牆上有字,寫著:哥們兒你要上哪兒呢,這到底是要幹嗎?於是躲也躲不開,意義找上了門,債主的風度。

意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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