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老屋小記

年齡的算術,通常用加法,自落生之日計,逾年加一;這樣算我今年是四十五歲。不過這其實也是減法,活一年扣除一年,無論長壽或短命,總歸是標記著接近終點;據我的情況看,扣除的一定多於保留的了。孩子仰望,是因為生命之囤滿得冒尖;老人彎腰,是看囤中已經見底。也可以有除法,記不清是哪位先哲說過:人為什麼會覺得一年比一年過得快呢?是因為,比如說,一歲之年是你生命的全部,而第四十五年只是你生命的四十五分之一。還可以是乘法,你走過的每一年都存在於你此後所有的日子裡,在那兒不斷地被重新發現、重新理解,不斷地改變模樣,比如二十三歲,你對它有多少新的發現和理解你就有多少個二十三歲。

二十三歲時我曾到一家街道生產組去做工,做了七年。———這話沒有什麼毛病,我是我,生產組是生產組,我走進那兒,做工,七年。但這是加法或減法。若用除法乘法呢,就不一樣。我更迷戀乘法,於是便劃不清哪是我,哪是那個生產組,就像劃不清哪是我哪是我的心情。那個小小的生產組已經沒有了,那七年也已消逝,留下來是我逐年改變著的心情,和由此而不斷再生的那幾間老屋,那年月以及那些人和事。

那是兩間破舊的老屋,和後來用碎磚壘成的幾間新房,擠在密如羅網的小巷深處,與條條小巷的顏色一致,蕪雜灰暗,使天空顯得更藍,使得飛起來鴿子更潔白。那兒曾處老城邊緣,荒寂的護城河在那兒從東拐向南流;如今,城市不斷擴大,那兒差不多是市中心了。總之,那個地方,在這遼闊的球面上必定有其準確的經緯度,但這不重要,它只是在我的心情里存在、生長,一個很大的世界對它和對我都不過是一個悠久的傳說。

我想去那兒,是因為我回到那個很大的世界裡去。那時我剛在輪椅上坐了一年多,二十三歲,要是活下去的話,料必還是有很長久的歲月等著我。V告訴我有那麼一個地方,我說我想去。v和我在一條街道上住,也是剛從插隊的地方轉回來,想等一份稱心的工作,暫時在那生產組干著。我說我去,就怕人家不要。V說不會,又不是什麼正式工廠,再說那兒的老太太們心眼兒都挺好。父親不大樂意我去,但悶悶地說不出什麼,那意思我懂:他寧可養我一輩子。但是「一輩子」這種東西,是要自己養的,就像一條狗,給別人養就是別人的。所有正式的招工單位見了我的輪椅都害怕,我想萬萬不可就這麼關在家裡並且活著。

我搖著輪椅,V領我在小巷裡東拐西彎,印象中,街上的人比現在少十倍,鴿哨聲在天上時緊時慢讓我心神不定。每一條小巷都熟悉,是我上小學時常走的路,後來上了中學,後來又去「串聯」又去「插隊」又去住醫院……不走這些路已經很久。過了一棵半朽的老槐樹是一家汽車房的大宅院,過了大宅院是一個小煤廠,過了小煤廠是一個雜貨店,過了雜貨店是一座老廟很長的紅牆,跟著紅牆再往前去,我記得有一所著名的監獄。V停了步說到了。

我便頭一回看見那兩老屋:塵灰滿面。屋門前有一塊不大的空場,就是日後蓋起那幾間新房的地方。秋光明媚,滿地落葉金黃,一群老太太正在屋前的太陽地里勞作,她們大約很盼望發生點兒什麼格外的事,紛紛停了手裡的活兒,直起腰,從老花鏡的上緣挑起眼睛看我。V「大媽、大嬸」地叫了一圈,又仰頭叫了一聲「B大爺」。房頂上蹲著一個老頭,正在給漏雨的屋頂鋪瀝青。

「怎麼著爺們兒?來吧!甭老一個人在家裡憋著……」B大爺笑著說,露出一嘴殘牙。他是在說我。

應該有一首平緩、深穩又簡單的曲子,來配那兩間老屋裡的時光,來配它終日沉暗的光線,來配它時而喧鬧與時而疲倦。或者也可以有一句歌詞,一句最平白的話,不緊不慢地唱,反反覆復地唱,便可呈現那老屋裡的生活,聞見它清晨的煤煙味,聽見它傍晚關燈和鎖門的輕響。

我們七八個年輕人佔住老屋的一角,常常一邊幹活兒一邊唱歌。七年中都唱過什麼,記不住也數不清。如今回想,會唱歌中,卻找不出哪一句能與我印象中那老屋裡緩緩流動的情緒符合。能夠符合它的只應當是一句平白的話,平白得甚至不要有起伏,惟顫動的一條直線,短短的,不斷地連續。這樣似乎就在我耳邊,或者心裡,可一旦去找它卻又飄散。

老太太們盼望這個小生產組能夠發達,發展成正式工廠,有公費醫療,一旦干不動了也能算退休,兒孫成群終不如自己有一份退休金可靠。她們大多不識字,五六十歲才出家門,大半輩子都在家裡侍候丈夫和兒女。我們乾的活兒倒很文雅:在仿古的大漆傢具上描繪仕女佳人,花鳥樹木,山水亭台……然後在漆面上雕出它們的輪廓、衣紋、髮絲、葉脈……再上金打蠟,金碧輝煌地送去出口,換外匯。

「要人家外國錢幹嘛呢,能用?」A老太太很些明知故問的意思,掃視一周,等待呼應。

「給你沒用,國家有用。」G大嬸搭腔,「想買外國東西,就得用外國錢。」

「外國錢就外國錢吧,怎麼叫外匯?」

「干你的活唄老太太——!知道那麼多再累著。」

「我划算,外匯真要是那麼難得,國家興許能接收咱們這個廠子……」

老太太們沉默一會兒,料必心神都被吸引到極樂世界般的一幅圖景中去了。

「哎,對了,U師傅,你應當見過外匯?」

於是,最安靜的一個角落裡響起一個輕柔的聲音:「外匯是嗎?哦,那可有很多種,美元,日元,英鎊,法郎,馬克……我也並不都見過。」這聲音一板一眼字正腔圓,在簡陋的老屋裡優雅髮漂浮,怪怪的,很不和諧,就像蕪雜的窄巷忽然閃現一座精緻的洋房,連灰塵都要退避。「對呀對呀,紙幣,跟人民幣差不多……對呀,是很難得,國家需要外匯。」

這回沉默的時間要長些,希望和信心都在增長。

可是A老太太又琢磨出問題了:「咱們買外國東西用外國錢,外國買咱們的東西不是也得用中國錢嗎?那您說,咱這東西可怎麼換回外匯來呢?」

「不,」U師傅細聲地笑一下,「外國人買咱們的東西要付外匯。」

「那就不對了,都用他們的錢,合著咱們的錢沒用?」

U師傅光是笑,不再言語。

很多年以後,我在一家五星級飯店裡看見了那樣幾件大漆的仿古陳設:一張條案、幾隻綉墩、一堂四扇屏風。它們擺布在幽靜的廳廊里,幾株花草圍伴,很少有人在它們跟前駐足,惟獨我一陣他鄉遇故知般的欣喜。走近細看,不錯,正是那樸拙的彩繪和雕刻,一刀一筆都似認得。我左顧右盼,很想對誰講講他們的來歷,但馬上明白,這兒不會有人懂得它們,不會有人關心它們的來歷,不會再有誰能聽見那一刀一筆中的希望與岑寂。我摸摸那屏風纖塵不染的漆面,心想它們未必就是出自那兩間老屋,但誰知道呢,也許這正是我們當年的作品。

冬天的末尾。凍土融化,變得溫潤鬆軟時,B大爺在門前那塊空場上畫好一條條白線,磚瓦木料也都預備齊全,老屋裡洋溢著歡快的氣氛。但陣陣笑聲不單是因為新屋就要破土動工,還因為B大爺帶來「基建隊」中有個傻子。

「嘿,三子,什麼風把你刮來了?」

「你們這兒不是要蓋房嗎?」

「嗬,幾天不見長出息了怎的,你能蓋得了房?」

三子愧怍地笑笑:「這不有B大爺嗎?」

三子?這名兒好耳熟。我正這麼想著,他已經站到我跟前,並且叫著我的名字了。「喂,還認得我嗎?」他的目光遲滯又迷離。

「噢……」我想起來了,這是我的小學同學,可怎麼這樣老了呢?駝背,而且滿臉皺紋。「你是王……?」

「王…王…王海龍。」他一臉嚴肅,甚至是緊張。

又有笑他了:「就說『三子』多省事兒!方圓十里八里的誰不知道三子?未必有人能懂得『王海龍』是什麼東西。」

三子的臉紅到耳根,有些喘想爭辯,但終於還是笑,一臉嚴肅又變成一臉愧怍,笑聲只在喉嚨里「哼哼」地悶響。

我連忙打岔:「多少年了呀,你還記得我?」

「那我還能不記得?你是咱班功課最棒的。」

眾人又插嘴說:「那最孬的是誰呢?」「小學上了十一年也沒畢業的,是誰呢?」「倆腿穿到一條褲腿里滿教室跳,把新來的女老師嚇得不敢進門,是誰?」

「我——!媽了個巴子的,行了吧?!」三子猛喊一聲,但怒容只一閃,便又在臉上化作歉疚的笑,隨即舉臂護頭。

果然有巴掌打來,虛虛實實落在三子頭上。

「能耐你不長,罵人你倒學得快!」

「這兒都是你大媽大嬸,輪得上你罵人?」

「三子,對象又見了幾個了啦?」

「幾個哪兒夠,幾打了吧?」

「不行。」三子說。

「喂喂——說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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