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原罪·宿命

我要給您講的這個人以及我要講的這些事,如果確實存在過的話,也是在好幾十年前了。我這麼說,是因為那時我還太小,如今他們在我的記憶里已經模糊到了這種程度:假如我的奶奶還活著,跟我說,「哪兒有這麼個人呀,沒有」,或者「哪兒來的這些事呀,壓根兒就沒有過」,那樣我就會相信我不曾見過這個人,世上也不曾有過這些事。然而我的奶奶已經去世多年。

因此您對這個故事的真確性,不必過於追究。不妨權當作是曾經進入了他的意識而後又合著他的意識出來的那些東西,我只能認為這就是真確。假如當一個故事來說,這理由也就很充分了。

這個人姓什麼叫什麼,我看也不重要;重要也沒辦法,我反正是一點印象也沒有了。我只記得奶奶讓我管他叫十叔。那時我們住在同一條街上,差不多在街的正中間有一座小廟叫凈土寺,我家住在街的南頭,他們家挨近街的北口。他的父親在那兒開著一爿豆腐房,弄不清什麼歲數上死了老婆,請來個幫工叫老謝。老謝來的時候,據說我爸跟我媽還誰都不認識誰呢。

十叔整天整夜躺在豆腐房後面的小屋裡。他脖子以下全不能動,從脖子到胸,到腰,一直到腳全都動不了。頭也不能轉動。就是說除了睜眼閉眼、張嘴閉嘴、呼氣吸氣之外,他再不能有其它動作。可他活著。他躺在床上,被子蓋到脖子,你看不出他的身體有多長,你甚至會覺得被子下面並沒有身體。你給他把被子蓋成什麼樣就老是什麼樣,把一個硬幣立在被子上,別人不去動就總不會倒。他就這麼一年一年地活著。現在讓我估算一下的話,他那時總也有十六七歲了,不會再小,否則奶奶不至於讓我管他叫十叔,而且他能象大人那樣講很多有趣的故事。正是因為這後一點,我極樂意跟奶奶到豆腐房去,去打豆漿要麼去買豆腐。奶奶說我是喝十叔他爸的豆漿長大的。幾十年前天天都喝得起牛奶的人家還不多。那時我六歲,正是能記事而又記不清楚事的年齡。

甚至也記不清楚我是不是六歲,單記得比我大四歲的阿夏早就上了小學,她弟弟阿冬比我小一歲和我一樣整天在家裡玩。阿夏阿冬和我家在一個院子里住。他們家天天都喝得起牛奶可還愛喝豆漿,奶奶和我去打豆漿時,阿夏阿冬的媽媽就讓他倆也跟我們一塊去,讓阿夏提一個小鐵桶。阿夏管十叔叫十哥,她說是她爸爸讓這麼叫的,可見那時十叔的年齡再大也不會比我估計的大很多。阿冬有時隨著她姐姐叫十哥,有時又隨著我叫十叔。為什麼是十叔我也不知道,我記得他連一個哥哥姐姐弟弟妹妹都沒有。

街不寬,雖然長卻很直,站在我家院門口一眼就能望到十叔家的豆腐房。午後的街上幾乎沒人,倘凈土寺里沒有法事,就能聽見豆腐房嗡隆嗡隆的石磨聲,聽久了,競覺得是滿地睏倦的陽光響,彷彿午後的太陽原是會這麼響的。磨聲一停,拉磨的驢便申冤似地喊一頓,然後磨聲又起。直到天要黑時,磨才徹底停了,驢再叫喊一回,疲憊、舒緩,悠悠長長貫過整條蒼茫了的小街,在沿途老牆上碰落灰土,是月亮將出的先聲。

我和阿冬在院門口的台階上跳上跳下,消磨我們的童年。凈土寺的兩個尼姑在南牆下的蔭涼里走過,悄無聲息彷彿腳並不沾地。我和阿冬就站到門兩旁的石台上去,每人握一把「手槍」朝她們瞄準,兩個尼姑沖我們笑笑仍不出丁點兒聲音,象善良的兩條魚一樣游進凈土寺去。阿冬的槍是鐵皮做的是從商店買來的,可以噼噼啪啪響,我的槍是木頭削的而且樣子不象真槍。我跟阿冬說:「咱倆換著玩一會兒吧?」他說:「老換老換老換!」我只好變一個法兒說。

我說:「可惜你昨天沒聽見十叔講的故事。」

「什麼故事?」阿冬說。

「可惜昨天是你家阿姨打的豆漿,你和阿夏都不知道十叔講了什麼故事。」

「什麼故事?」阿冬說。

我「哼!」一聲,看著他的槍。阿冬一點都不笨,裝出不在乎的樣子說:「可惜十叔講的故事我也聽過呀,可惜呀。」

我說:「可惜昨天那個你沒聽過呀,可惜昨天那個故事才叫棒呢,是新的不是老的。」

阿冬悶了一陣,然後問:「是講什麼的?」

「是神話的。」

「什麼神話?」

「嘿喲喂!」我說,「那個神話又好聽又長。」

阿冬把他的槍掂來倒去,我知道我很快就能玩到它了,但我故意不看它。我說:「才不是你聽過的那些呢,才不是講耗子跳舞的那個呢。」阿冬就把他的槍遞給我,說:「換就換。」這樣,我就玩著那把鐵皮槍開始給阿冬講那個故事。

「你知道為什麼會颳風嗎?」阿冬搖搖頭,「你不知道吧?颳風是老天爺出氣兒呢。你知道為什麼會刮特別大特別大的風嗎?」阿冬又搖搖頭。「那是老天爺跑累了喘呢,不信你試試。」我把嘴對著阿冬的臉,呼嗤呼嗤大喘氣,吹得他直閉眼。「你看是不是?」阿冬信服地點點頭,等著我往下講。可我已經講完了,十叔講了老半天的故事讓我這麼兩句話就講完了。阿冬問:「完啦?」可我還沒玩夠那把槍呢,我就說:「沒有,還長著呢。」但是十叔講的那些我都不會講,老天爺怎麼跑哇,跑到了哪兒又跑到了哪兒呀,看見了什麼呀,山怎麼海怎麼雲彩怎麼樹怎麼,我都不會講。「沒完你倒是講啊,」阿冬催我。我就瞎胡編:「你知道為什麼會下雨嗎?」

「為什麼?」我隨口說道:「那是老天爺撒尿呢。」不料阿冬卻笑起來對此深覺有趣,於是我也很興奮而且靈感倍增。我又說:「下雪你知道嗎?是老天爺拉屎呢。」阿冬使勁笑使勁笑。「打雷呢?打雷你知道嗎是老天爺放大屁呢!」「老天爺——放大屁——!」阿冬就喊,笑個沒完。「轟隆轟隆,老天爺放屁可真響,是吧阿冬?」

「轟隆——!轟隆——!」我們倆便坐在台階上齊聲喊,「老、天、爺!放、大、屁!轟隆——!轟隆——!老、天……」這時候阿夏跑出來了,站在門檻上聽我們喊了一會兒,讓我們別胡說八道了。我們反而喊得更響,更高興了。她就回過頭去喊她媽媽和我奶奶:「快來看呀,你們管不管他們倆了呀?!」我和阿冬趕緊閉了嘴,跑回院里去。這時豆腐房那邊的磨聲停了,驢嘆氣般地拖長著聲音叫,家家都預備吃晚飯了。

阿夏卻不回來,一個人在幽暗的門道里輕輕跳舞,轉著圈,嘴裡低聲哼唱,淺顏色的連衣裙忽而展開忽而垂下,一會兒在這兒,廣會兒在那兒……

十叔的小屋只有六平米,或者還小,放一張床一張桌子,餘下的地方我和阿冬阿夏一去就佔滿了。但那屋子特別高,比周圍的屋子都高好多,所以我說站在我家院門口一眼就能望到。唯一的小玻璃窗高得連阿夏站到床欄上去都夠不著,有一回她說她準保能夠著,可她站到床欄上使勁夠還是差一大截。十叔急得喊她快下來,可別摔壞了腰。

「十叔讓你快下來呢,阿夏!」我說。

「十叔叫你快下來呢!」阿冬也說。

「你又叫十叔,」阿夏說阿冬,「爸讓咱們叫十哥你怎麼老記不住。」

正對著窗戶的牆上掛了一面鏡子,窗戶下又掛一面鏡子對著第一面鏡子,第一面鏡子下再掛了一面鏡子對著第二面鏡子,這樣,兩面牆上一共掛了七面鏡子,一面比一面矮下來,互相斜對著,跟潛望鏡的道理是一樣的,屋頂上還有兩面鏡子,也都斜對著牆上的鏡子,這樣十叔雖然不能動卻可以看見窗外的東西了,無論怎麼躺都能看見。是老謝給他想出這法子來的,老謝不識字也根本不知道什麼叫潛望鏡。阿夏回家把這事講給她爸爸聽。阿夏阿冬的爸爸是大學教授,整天埋頭在書案上不是寫就是算,這時抬起頭來笑笑說:「哦,是嗎?老謝沒上過學真是可惜了。」

從那些鏡子里可以看到:牆頭上的一溜野草(牆的這邊想必是一條窄巷,偶爾能聽見有人從那兒走過),牆那邊的一大片灰壓壓的屋頂和幾棵老樹,最遠處是一座白色的樓房和一塊藍天。再沒有別的了。十叔永遠看到的就只是這些東西,但那兒有他永遠也講不完的故事。

「你們看見樹梢都綠了嗎?」十叔說。

我說:「看見了,怎麼啦?」

阿冬也說:「看見了,怎麼啦?」

「阿冬就會跟人學,」阿夏說,「笨死了快。」

「看沒看見有一棵還沒綠?」十叔說。

「我看見了,怎麼啦?」阿冬搶先說,然後看看阿夏。阿夏這時偏不注意他。

十叔說:「那是棵棗樹,棗樹發芽晚。看那上頭有什麼?」

阿夏說:「一條兒布吧?是一條破布條兒。」

阿冬也說是一條破布條兒。「我沒跟你學,我也看見了!我就是也看見了,幹嘛就許你一個人看見呀!」阿冬沖阿夏喊,差點要哭。

「嬌氣包兒,笨死了,」阿夏說。

阿冬把眼淚咽回去。

「你們都沒說對,」十叔說,「是紙條兒。是一個風箏,一個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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