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毒藥

在很遠很遠的地方,一片浩森無際的大水中央,有個小島。小島的地理位置極佳,冬無嚴寒,夏無酷暑,終年雨量分布均勻,時有和風攜來細雨輕飄漫灑一陣,倏而雲開天青。正如通常神話中所說,此處土地肥沃,物產豐饒,島民務農、打魚、放牧、做工,各得其所,樂業安居。因四周大水環繞,漁業便興旺,打的魚吃不完,喂貓喂狗,喂野地里一切招人喜歡的牲口。以後便懂得把魚運往大水之外的某些地域去,可以換來各類生活用物及奢侈品。

製作精美的金銀首飾只為其一;這樣,漸漸開通幾條航道,商業從而發展。

一天,當然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一天,有人偶然捕得一尾怪魚,示與眾人,都說見也沒見過;又請了島上年歲最長的人和閱歷最深的人來看,都說聞所未聞。至於該魚怪到何等程度,史料未留記載,於今傳說紛壇,是萬難考證了。有的說那條魚赤若炭火,巨首肥身,長可盈尺;有的說那魚色同藍靛,身薄如紙,短不足寸;甚至有說那魚有頭無尾的,或說有尾無頭的。從萬千民間傳說中可以歸納出一條:那魚體態不俗,色澤非常。僅此而已。

先不過是出於好奇,那人將怪魚放在盆中餵養,又憐其孤單,捉一尾俗魚與之為伴。不料就有若干小魚問世。盆已嫌小,便放之於池中,小魚或「怡然不動」,或「俶而遠逝,往來翕忽」,確是好看。小魚稍大,那人仍是出於好奇,選其體態色澤均呈怪異者留下,所餘俗輩放回大水中去。怪魚便不止一尾一性,自然繁衍,又一代怪魚降生;中間竟有怪相遠過父母者。那人再把更怪者留下,其餘仍放回大水中任其游去。如是選擇淘汰,數代之後怪魚愈怪且種類亦趨繁多,有巨眼膨出者,有大腹便便者,有長尾飄然似帶者,有鱗片渾圓如珠者,有的全身斑斕璀璨,有的通體白璧無暇,或如朱如墨的,或披金掛翠的,儀態萬種,百怪千奇。此事傳開,不脛而走,便引得外域遊客聞名而來。用今天的話說,旅遊業也便興起。沿水一帶建起了旅館、客棧,又把怪魚分門別類養在玻璃容器里,置於廳前廳後、客房中、走廊旁,供遊客觀賞。從此小島上經濟倍加繁榮,人丁興旺,昌盛空前。島民們的生活也更豐富多彩。其時那人已近晚年,將先前之事說與後人,大家沉思良久,頗多感慨,未忘怪魚給小島之民帶來了幸福,忽然覺悟:那魚實非怪魚,確乎神魚也!這樣,每逢年節島上始有祭祀神魚的活動。隨之家家都喂起神魚,供奉如待神袛。繼而又興神魚大賽,各人將自己培養的神魚捧出展示,互比高低。神魚的體態色澤愈新奇,主人的聲名愈好,在島上的威望和地位也愈高。此賽事有些像西班牙的鬥牛,南美洲的鬥雞,或中國的鬥蟋蟀了。賽時,倘魚種平庸,主人便極損名譽,長久難在人前拍胸昂首。為此妻離子散的也有。於是人們嘔心瀝血挖空心思以求魚兒異變,育出畸形,演成怪種。多少年多少代過去了,比賽長盛不衰,遂成風俗。島民不論男女老少,皆賽魚成癖。大賽之時,旗幡蔽日,鼓樂齊鳴,萬頭躍踴,甚囂塵上。各式造型華麗的魚缸迷宮般擺開,元可數計的神魚在其中時沉時浮,雖再難「俶而遠逝,往來翕忽」,卻獨能翩翩而舞弄姿作態。奇異的品類層出不窮,煌煌然各顯神通。小島神魚名傳退還,來島上觀魚的遊客更是絡繹不絕了。

以上所述全是過去的事了,遠的一兩千年了,近的距今也有五六十載。倘無旁的辦法,我們的故事還是以不久前的一天算為確鑿的開始吧,這樣講起來省些事。

不久前的一天,夜裡,星光燦爛皓月當空,小島四周微風細浪萬頃波光。一葉小舟,自遠而近,悄然靠了岸邊。不待船身停穩,便從艙中跳下一位老人,踉踉蹌蹌急奔幾步,五體投地撲倒在沙灘上。許久再無動靜。月漸朦朧,風漸停歇,水拍船幫發出輕響,老人仍是無聲無息。月又輝輝,風又颯颯,老人這才慢慢爬起來,仰俯天地,又嘆息一回,然後謝過船家,拎起一隻小箱,踏著月光向島上走去。老人穿著極普通,相貌也極平常,只是雖滿頭白髮動作卻敏捷,步履輕盈。他隨便找了家旅館住下。客房中陳設不俗,照例都有一隻魚缸,缸中幾條神魚,有頭的搖頭有尾的搖尾,一律呆然若盼,憨態可掬。老人看了一會,熄了燈,解帶寬衣倒頭去睡,須臾鼾聲大作。

一宿無話。

天光大亮時,這老人出現在島中心的街道上,時而匆匆疾行,時而停步環望,時而在路邊的貨攤前買些島上極常見的食品邊走邊吃,又不斷地停下來,向路人打聽些什麼。近午時分,老人登上了小島南端的荒山。這山險峻,近乎拔地而起,是全島的最高點。山上樹木蔥蘢,怪石嶙峋,禽啼獸吼不絕於耳,茂草繁花不絕於目。只是不見人家。接近山頂時,老人邊走邊喊起來,喊著一個人的名字。泉聲叮咚,雲繚霧繞,山道崎嶇,路轉峰迴。不久,密林深處有人回話了,「是——誰——呀——?」遠遠的,銀鈴般清朗。老人尋聲走去,見一男一女兩個兒童在林間遊戲。男孩攀在一棵樹上輕聲歌唱。女孩坐在草叢中專心編著一隻花環。男孩摘了野果擲那女孩。女孩毫不理會,只顧自己手中的花環,一邊也輕輕哼唱。一隻小狗見有生人來,就大喊大叫。女孩趕忙把狗摟在懷裡,男孩在樹上問:是你喊我太爺爺嗎?老人就又說了一遍那個名字。兩個孩子齊聲說,那就是他們的太爺爺。老人惟恐弄錯,又問一句:你們的太爺爺可是大夫?孩子回答說不是,又說:我們的太爺爺是專門給人治病的。老人笑笑,便知道他的老朋友還活著。兩個孩子就在前面蹦蹦跳跳地走,還有那隻狗。老人在後面跟著。走了一陣,來到一座小院前,石頭圍成的院牆高不過人,茅屋三間,柴門虛掩。兩個孩子推門跑進去,喊著:太爺爺,有人找你!老人也走進門,身上發一些顫抖,見院里依然晾滿了草藥。

一會兒,男孩子從屋裡跑出來,對那老人說:我太爺爺說,你們要是想搜查就隨便搜查。說完,男孩子又跑回屋裡,屋裡有嚓嚓的鍘草藥的聲音。

還認得我么,兄弟?老人說。

老大夫也是鬚髮全白了。他停下手中的鍘刀,撣撣身上的草末子,讓那兩個孩子仍到林子里去玩。

兄弟,你認不出我了吧?

你們的人常來,我記不住誰是誰。老大夫說話時,目光追隨著那兩個手挽手跑出院去的孩子。

老人莫名其妙地站著。

孩子不是已經告訴你了?屋裡屋外你都可以隨意搜查,看看是不是都是挺好的葯。

你是不是弄錯了?我昨天夜裡才到這島上。

老大夫笑笑。你裝得就算不錯了,不過還是能聽出這島上的口音。

我幹嘛要裝呢?我是這島上的人,不過離開這島已經好十幾年了。我昨天夜裡才回來。

老大夫這才正眼打量那老人。老人湊近些,讓他仔細端詳,同時激動地看著他的眼睛。老大夫的眼睛渾濁一片了。

像是有些面熟,老大夫說。

老人就說出自己的名字。

老大夫又開始鍘草藥,刀起刀落草末橫飛。

老人提醒他。六十年前,這島上有個和你同歲的年輕人,因為在神魚大賽上屢屢名落孫山,苦悶之極就想去死。這事你還記得嗎?

我在這島上活了九十年了,這樣的人我見得多了。

我說的這個人住在島東。島東住的都是養不出好魚的人,都是些幾代幾十代也沒人在神魚大賽上露過臉的人家。他們都住在島東,是些讓人看不起的人。

你說的這些不算是新聞。

我沒想說什麼新聞。

現在島東和島西可是倒了個兒了。

是嗎?那可是怎麼鬧的?六十年前島上有四戶養魚養得最好的人家,都住在島西,人稱魚仙、魚聖、魚帝、魚王的四家。能養出好魚的人都住在島西,讓人敬仰的人都住在島西。

你提這些幹什麼?還不是什麼秘密。

我知道這不是秘密,我對秘密不感興趣。

老大夫不緊不慢地鍘著草藥。老人看看這三間屋子,一張桌子和幾張凳子,一張大床和兩張小床,之外就全是草藥。老人撿了一塊甘草放在嘴裡嚼。

這事與我無關。老大夫說,那四戶人家不能生養,斷了後,家業就完了,這事與我無關。

你幹嘛總認為我是來調查什麼的呢?

不是一直在調查嗎,你們?

我們?我就一個人,昨天夜裡才來。

來幹什麼?

老人半晌無言。然後才又說:我沒想到你已經不記得六十年前那件事了。我以為你不可能忘了他。他那時還年輕,立志要養出不同尋常的好魚來,住到島西去……

這樣的人我見得太多了。

他沒有兄弟姐妹。父母年輕時一心想養出好魚來,沒功夫生孩子,四十幾歲時相信自己不是能養出好魚的人,這才有了他。父母又把希望全寄托在他身上,讓他從小跟魚打得火熱。

老大夫再度停了鍘刀,注意聽那老人說。

想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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