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關於詹牧師的報告文學

想給詹牧師寫一篇報告文學,已經有很久了。——僅此一句,明眼的讀者就已看出,我是在套用偉人的路數。事已至此,承認下來是上策。我選擇上策。

原來我甚至想題名為「詹牧師X傳」的,可眼下不時興作傳了,無論是什麼樣的傳。「正傳」也不適宜。一來文體舊了,唯恐發散不出恰當的氣息。二來有魯迅先生,而且至今魅力猶存,只有常冒傻氣的人才不懂:步偉人之後塵,只能愈顯出自己的卑微和淺薄。由此也可見,我的套用絕非是想也作一名偉人,實在倒是冒了「卑微和淺薄」的風險呢!不宜作傳的第三個原因是:天有不測風雲。明白說,你摸得清誰的底細?換言之,你敢擔保誰的歷史就完全清白?倘若你要為之作傳的人當過三五天特務,或出賣過一兩分鐘靈魂呢?尤其是從那動亂年月中活過來的人,誰敢拍拍胸脯說自己一向襟懷坦蕩、徹底問心無愧呢?為了給別人立傳,竟至過早地為自己豎起了墓碑的人又不是沒有過,所以得「悠著點」。這兩年『情況變了,但一般來說,「悠著點」總沒虧吃。所以我還是決定不作傳,而是給詹牧師寫一篇報告文學。有說「為階級敵人豎碑立傳」的,沒有說「為階級敵人豎碑立報告文學」的。想來,「報告」二字妙用無窮,無論什麼事,報告了,總歸沒錯兒,就算遇見的是個特務,不也是得報告么?

我要寫報告文學,還因受了一個棋友的啟發。那天我剛要吃掉他的老將兒,他忽然推說他還有些要緊的事得趕緊去辦,這盤棋就先下到這兒。算我贏了。他說他預備寫一篇報告文學,關於一位著名的女高音的,也可以是關於一位著名的老作家的,或者關於一位著名的別的什麼的。

我忽然想起了詹牧師。

「牧師?」棋友竭力笑出幾個高音,把輸棋的尷尬完全替補了下去。

「那是他年輕的時候,作過一個基督教會的主講牧師。後來他負責傳呼電話。」

棋友的笑聲更加響亮。等我把棋子碼人棋盒,光從雙方的表情判斷,誰都會認為輸棋的是我了。

「你還是自己去寫那個傳電話的牧師吧!」棋友說,「紙筆都現成,又不是生孩子,只有女人才會。」

我心裡一動,覺得這話不無道理。

現今知道詹牧師作過主講牧師的人不多了,知道他獲得過神。史兩項碩士學位的人就更少,多數人只記得,那個傳電話的詹老頭兒一向服務態度很好。這倒很像一篇報告文學的開頭。一般報告文學都是從一個人的懷才不遇寫起,寫到其人終於蜚聲某壇或成就了某項大事業止,頂不濟也要寫到被伯樂發現。可是,詹牧師未了還只是個傳電話的。我相信這與他的臉相有關:雖然大庭飽滿,但下巴過於尖削,一直未能長到地閣方圓的程度。據說,年輕時,詹牧師為此曾很苦惱,查考過幾本相書,也不使人樂觀。而立之年一過,他轉而憤懣,在一篇論文里曾寫道:「基督精神本是一種自強不息的精神!」接著他引申了馬丁——路德的思想,認為人要得到上帝的拯救,既然不在於遵行教會的規條,當然也不在於聽任命運的擺布。最後他寫道:「耶穌是被侮辱與被損害者的救星,在他偉大精神的照耀下,苦難眾生都有機會得救,唯逆來順受的宿命論者除外。」於是招來了反動統治階級的怒目,甚至懷疑他與共產黨有牽聯。不惑之年的詹牧師更加成熟,時值全國已經解放,國計民生蓬勃日上,他進而懷疑了有神論,並於無意中貶低了他的主。他說:「有神論者都是因為並沒有弄懂基督教的真諦,馬列主義才是苦難眾生的大救星!」這又得罪了很多同事。一些人說他是「牆頭草」(相當於後來所說的「風派」),甚至乾脆說他是猶太。詹牧師處之泰然,說:「倘不是為了三十塊銀幣,而是為了真理,主耶穌是會贊同的。」

棋友正一心一意地琢磨著,一篇報告文學的字數以多少為宜。

「五萬兩千七八百字,你看夠不夠?」棋友問。

「湊個整兒吧,十萬字,夠一台彩電。」

棋友頻頻點頭。

就在那一刻,我決心寫一篇報告文學了。

上集寫法嘛——?其實和寫新聞報道相去不遠(順便提一句,我在一家不大不小的報社工作),大概也都是記述一些事業的成功之人及其成功之路。說一說該人是怎麼落生的,怎麼長大的,具有怎樣出色的品質和智能,於是克服了什麼和什麼,就怎麼樣和怎麼樣了起來。所不同的是,常常兼而介紹一下海燕和雄鷹的生活習性。比方說,海燕喜歡劃破陰沉的天空,雄鷹則更善於「擊」——鷹擊長空。還有聯繫一下松樹風格的、黃金品質的、某一星座之光芒的,等等。也有側重於氣象及地理環境記載的,譬如:閃電,雷鳴,暴風雨震撼著這個小山村,在一間低矮的茅草棚里,一個嬰兒呱呱墜地,一個偉大的生命來到了人間。

相當不幸!上述諸條,詹牧師一條都不佔。前面已經說過,詹牧師因為差一項「地閣方圓」,始終沒能偉大得了;而且連出生時的史料也早已散失。他自己當時過於年幼,又沒記住是否下過雨,是否有過電閃和雷鳴;父母早逝,連生辰八字也是一筆糊塗賬。並不是我一味地要套用偉人的路數,實在是因為詹牧師當時只顧了哭,倒把頂重要的事給忘記了。那時的戶籍制度又很鬆懈。非要寫一寫他的出生情況不可的話,我只能說,是在一個秋風蕭瑟的日子裡,南飛的雁陣正經過一座小城的上空,教堂(帝國主義列強的一種侵略方式)的鐘聲悠長而凄惶地敲響,路旁的落葉堆中傳出一個嬰兒微弱的哭聲,一對貧苦卻善良的老人經過這裡,毫不猶豫地收養了這個奄奄一息的棄嬰,以致後來的七十多年內,世上有了詹牧師其人。不過我至今拿不準,這會不會也是依據了想像和杜撰。詹牧師常把一些頗具傳奇色彩的事物記得很牢,記得久了,便以為自己也不過如此。譬如就說這生日,他早年總是在各式的表格中填上十月十日(按他被善良的老人收養了的那天算)。「文化大革命」期間,有一個出生於十月一日的紅五類人士,狠狠地嘲笑了他的十月十日,說是「這也不無階級性」。詹牧師先是羨慕人家,繼而慢慢回憶:自己在落葉堆中未必只是呆了一天,而且生母在遺棄自己之前是不會不痛苦的,不會一生下來就拿去扔掉,想必是猶豫了一個多禮拜的,如此算來。自己的生日也應該是十月一日。為這事詹牧師跑了不少次派出所,申明了理由,要求把顛倒了的歷史重新顛倒過來。他兒子問他,為什麼不把生年也改成一九四九呢?「那樣,我在學校里的日子也會好過一些。」他兒子說。詹牧師無言以對。詹夫人一向的任務就是在父子們和稀泥,此刻為丈夫解圍道:「你爸爸不是那種……一哪種呢?沒有下文。其時,詹夫人邊洗菜,邊考慮應不應該告訴兒子,詹牧師小時候的名字叫」慶生「,雖然是為了慶賀於落葉堆中僥倖存活而起,而且是在辛亥革命之前,但與十月十日聯在一起想,總不見得會有好處。詹夫人抬頭望望丈夫那一臉花白的胡茬、那一臉愁苦的皺紋,心裡一陣陣發酸。那個和她一起戲水、撐船的少年慶生到哪兒去了呢?那個教她糊風箏、放風箏的快樂的慶生到哪兒去了呢?歲月如夢如煙,倏忽即逝喲——!她於是只對兒子說:」你也會老哇——「兒子不耐煩地走出去。詹牧師蹲過來,幫著夫人洗菜。

「你不要往心裡去。」詹夫人說。

「我沒有。」

「他還是個孩子。」

「我知道。」

「我看得出來,你心裡不痛快。」

詹牧師一個勁洗菜,不言語。

「別總瞎想。」

「你是不是也嫌我老了?」詹牧師說,洗菜的手有些發抖。

詹夫人呆愣了片刻,故意笑笑:「誰嫌誰呀,咱們倆都老嘍!」

「可我要做的事,還都沒做。」

他們默默地洗菜。

再有,寫報告文學勢必得懂些音樂。人家問你,《命運交響曲》是誰作的?你得會說:貝多芬。要是進而再能知道那是第五交響曲,「嘀、嘀、滴、登——」乃是命運之神在叩門,那麼你日後會發現有很廣泛的用途,寫小說、寫詩歌也都離不了的。美術也要懂一點,在恰當的段落里提一提畢加索和《亞威農的少女們》,會使你的作品顯出高雅的氣勢。至於文學,那是本行知識,別人不會在這方面對一個寫報告文學的人有什麼懷疑;有機會,說一句「海明威蓋了」或「卡夫卡真他媽厲害」也就足夠。等等這些吧,我都不行,重要的是怎麼把這些知識聯繫到詹牧師身上去。詹牧師當年作牧師的時候會彈兩下子管風琴,可等我認識了詹牧師的時節,這早已成了歷史。教堂里的管風琴年久失修是一個原因:人家不再讓他進教堂也是一個原因。唯一能把詹牧師和音樂聯繫起來的,是第九交響曲中的那支歌:「歡樂女神,聖潔美麗,燦爛陽光照大地……在你光輝照耀之下,四海之內皆兄弟……」這歌詹夫人愛唱,她年輕時懂一些貝多芬,嗓子又好,中學時代就是校合唱隊的主力。詹牧師也就會唱,其實詹牧師還會唱很多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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