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流 放

第01章六年

平涼太爺伊瑪目·阿蘭歿後,哲合忍耶的事業轉到靈州。接續者馬達天,名穆罕默德·扎倆力,道號古土布·阿蘭,他只把這大業維持了短短六年。

這六年時光,既有前兩代遭受的迫害,又有一種喘息和安寧,在哲合忍耶的歷史上,這是一個微妙的、承前啟後的時期。

新的一代穆勒什德古土布·阿蘭也染著這種時期的特殊色彩:既有前輩殉教者們的危難,又有一些謹慎辦教的大阿訇的和平。

在古土布·阿蘭接續教統以前,他在當地被尊稱為靈州大師傅——其父是著名的關川弟子、靈州哲合忍耶視為始祖的巴巴太爺(又名靈州七巴巴)。古土布·阿蘭是長子,從年輕就由其叔父蓋蘭達爾巴巴推薦,直接到關川道堂學道。因此可以說:哲合忍耶第三輩穆勒什德馬達天,乃是道祖馬明心親授的弟子。

曼蘇爾·馬學智同是靈州人,他的長篇鈔本,主要講的還是青銅峽以下、黃河古灌區的故事。他仔細敘述了馬明心沙赫培養後繼者的事:尊大毛拉道祖太爺對洪樂府阿訇說:「除了靈州七巴巴外,就只有你了。沒有別的人了。」洪樂府阿訇答:「有的。」「他是誰?」道祖問。「靈州七巴巴的長子。」洪樂府阿訇答。於是,道祖太爺就叫洪樂府阿訇去靈州,去請船廠太爺。當年青的船廠太爺跟隨洪樂府阿訇來到尊大毛拉道祖太爺家裡時,正值道祖太爺在窯洞里干爾麥里。洪樂府阿訇急忙進了窯跪上打依爾;而船廠太爺在窯洞外等侯。

爾麥里結束後,道祖太爺走出窯洞,他看到船廠太爺後,高興地說:「很合心意!是個清凈全美的人!洪樂府阿訇眼睛亮,能識人!」並叫洪樂府阿訇好好調養他。

道祖太爺曾說過:「沒有哪位沙赫比我更偉大。因為我親手扶植了兩個領袖。一個已經顯露(指平涼太爺),一位尚未公開。托靠主!時間一到,就會顯現的!」

彈指一瞬的六年光陰,民眾中幾乎沒有留下什麼記載。這時的哲合忍耶潛在地下,沒有公開的一坊一寺。蘇菲派的副功,包括誦讀讚美詩《穆罕麥斯》和晨禮後的即克爾,此時一律停止,僅僅變做心裡的一星意念。因為遵行一件筍乃提(聖行)留腮胡而招禍,所以平涼太爺光陰里決定的剃鬚毀容,在古土布·阿蘭掌握的這幾年裡成了哲合忍耶在沉默中的操守。

但是蘇菲式的修身幹辦並未停止。沉默中禮拜的教胞仍然跪成圈形的打依爾,主要的阿訇和古土布·阿蘭本人堅持修鍊。曼蘇爾書:尊大毛拉船廠大爺經常晚上不眠,修功辦道。實在支持不住時,才稍微半倚半靠地休息一下。

聚禮、爾麥里——在必須集合教胞時,因為沒有一座屬了自己的清真寺,哲合忍耶又處於被嚴厲追查之中,於是把喚拜宣禮改成打梆子。

清晨,村鎮的黑暗中響起幾聲單調的梆子聲,熟睡的人們不去理會是人巡夜抑或是誰在打更。而沉默中哲合忍耶的人卻悄悄起身了,藏在黑影里,進入了一個個秘密地點,默不出聲地跪上了神聖的打依爾。

至今,哲合忍耶派不喚禮,而以打梆子代替念首次的宣禮詞。走遍中國處處如此,使哲合忍耶的儀式更明顯地區別於其它教派。打梆子的習俗,據教史文獻至少在古土布·阿蘭稍後些時的靈州銀川地區已經牢固,推測它起源不晚於古土布·阿蘭時期,大致不會有大的差錯。

迫害,其實不可能貫徹於分分秒秒之間。劊子手也要喘息磨刀。由於上一代——平涼太爺穆憲章雖然百經折磨而死但並未暴露,官府公家就沒有察覺哲合忍耶教統傳續的堅韌。因此,古土布·阿蘭的短暫六年實質上是完成了哲合忍耶在殘酷滅絕的恐怖中的喘息和休養。

這六年,在本質上的另一個特徵是:它仍然屬於道祖馬明心的大時代。儘管道統已經第二次易姓,中心也已經在靈州形成,但哲合忍耶第三代穆勒什德馬達天的事迹仍然與第二代相近似——他們都是十八世紀中國官府對伊斯蘭信仰迫害的一種餘波。平涼掌教時間長,船廠掌教時間短,但這兩位導師的使命都是一個,即維持住哲合忍耶的血脈。這兩位導師的歸宿也都是一樣的:既不是直接的被殺殉教並拿到了血衣憑證,也不是自然歸真。他們是在守密的舉念中殉教——前者被監禁致殘然後病死,後者被流放折磨中途病死。他們都沒有爭得如蘇四十三阿訇那樣輝煌壯美的犧牲;但是他們掩護了哲合忍耶的命脈,並賦予這個生命一種新的性格——艱忍。

吟味緬懷他們的生涯,會覺得道祖馬明心的話(親手扶植了兩個領袖)確實有著預言的滋味。

沒有更恰當的總結和歸納了,沒有更準確的理論來概括這兩代教統的特徵了——當古土布·阿蘭·馬達天被樸實無華的回民們尊稱為船廠太爺以後,哲合忍耶歷史的早期便結束了。十九世紀真正開始了。

第02章早蓋的房子

像平涼時期一樣,古土布·阿蘭一生謹慎忍讓。教內傳說,他甚至委屈求全,向人下過一跪。因此教內議論紛紛。而他說:「咱們給他跪一下,他要給人類跪一世」。

此事像是描繪著當年靈州哲合忍耶的地位和處境。古土布·阿蘭的性情一如平涼太爺穆憲章,有一種憂鬱和對厄運的預感。教史中記載了他對未來的一句話:「啊,磨難和憂愁太大了」——但當時的教眾們並沒有受到這種情緒的感染,屠殺的恐怖剛剛被人淡忘,就有人渴望興建道堂了。這就是教內史稱「蓋房子」的事件。據鈔本故事:教下來向毛拉討口喚,要修建道堂。為了避禍毛拉不給口喚。但教下再三強求,於是毛拉違心地同意了。結果是大張旗鼓,大興土木。毛拉的心裡難受,眼前映現著災禍。

一天,洪樂府阿訇為蓋房子的地點事來見毛拉,毛拉痛苦地說道:我的老師啊,你看,我的鬍鬚頭髮都白了。他們硬說是口喚;今天要為我多修些房子,明天要為我多修些房子。

這樣做,難道是為了使萌芽的種子斷絕嗎?

但是,對於一個蘇菲主義教派來說,傳教中心——道堂無論如何是不可缺少的。喘息使人安定,一時安謐的生活(包括宗教生活在潛伏中的恢複),使人過早地樂觀。在中國穆斯林中間,特別是在他們的知識分子中間常有一種現象,那就是信仰膚淺、責任感缺乏,往往樂觀而且言過其實。慫恿興建道堂是一種表現自己的機會;為著表現自己的虐誠,我們的多斯達尼有時會危害自己的聖教。曼蘇爾·馬學智阿訇關於此事追憶道:不出毛拉所料,在房子動工的哺禮時分,靈州公家派人來抓毛拉了。捕得迅疾,使他連告別都來不及。

第03章哈密瓜的傳說

關於古土布·阿蘭·馬達天(請允許我為敘述行文的方便,時時直呼他的名字)被捕入獄的原因,民間傳說得很美。

傳說原因不是因為興建道堂(蓋房子),而是由於一個偶然事件。自乾隆間開了把哲合忍耶流放新疆的先河以後,由於道祖馬明心夫人張氏剛烈的復仇殉教殉夫,以及她在伊犁河畔拱北的凝聚力,至馬達天光陰新疆已經悄悄成為哲合忍耶的一個新中心。出於對哲合忍耶的真誠感情,新疆人尤其重視入關探望導師以及為先烈上墳悼念。嘉慶二十年左右,有一個新疆教徒因自家種出了兩個奇大的哈密瓜,便舉意把這兩個罕見的大瓜挑至口內送給穆勒什德馬達天吃。長途跋涉,曉行夜宿,到了甘肅。一天,他挑瓜路過一道哨卡,守卒看見這麼奇異的鮮貨,便要求買下來。但是那回民不肯賣,在哨卡上,兵卒和挑瓜人糾纏了一會兒:——挑上的瓜,你怎不把它賣給呢?

——這是我敬上的瓜,不賣。

——你還要走北京城敬上么?

——我走靈州敬上。

——走靈州你朝個啥人敬上呢?

——我給老人家敬上。

這個故事尤其這段對話,惟妙惟肖如一幅關津上的生動畫面。我曾在甘肅、寧夏、新疆、吉林四個省(區)聽到過不同方言的這個故事。農民們不太喜愛傳述曼蘇爾巨著中的興建道堂說,而喜歡對這個哈密瓜故事添枝加葉,興緻勃勃。我看到的年輕人搜集的鈔本中,農民們紛紛發揮了想像,對這個樸實的小故事盡情發揮,並同時編入了獻哈密瓜與獻哈密瓜干兩種說法。關於哈密瓜干之說,在教內流傳更盛。大都說是因回民在客棧晾曬瓜干,被「申兆林」——這是哲合忍耶送給所有甘肅清吏的學名——的妻子聞見香味,強買不成,於是羅織罪名,捕古土布·阿蘭入獄。

哈密瓜的傳說不僅僅以民間文學形式流傳。哲合忍耶三大阿拉伯文藏書之一《曼納給布》中,正式採用此說,與曼蘇爾《哲罕耶道統史傳》相併立。因此,已經不能輕易取捨上述兩種傳說的任何一種。

可以肯定的是,到了嘉慶二十年左右,哲合忍耶已經在悄悄活動。教眾不會很多,活動仍然絕密;但是從新疆到寧夏川的廣闊天地里,那隻無形無聲的、僅存一絲脈息的傷虎已經在舒展筋骨了。

第04章充軍黑龍江

現世的人很難建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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