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回 斯人獨憔翠

老婆子將長索另一端,系在船上,緊緊拴住了漁船,身形突然橫飛而起,掠上了礁石。她左右雙手,各各提著只竹籃,身形飛掠在崢嶸險惡,滑不留足的礁石上,卻是穩健迅急,足以驚世駭俗。礁石間惡浪洶湧澎湃,雪白的浪花,飛激四濺。這老婆子身形兔起鶻落,看來直如白髮龍婆,凌空飛渡一般,竟是直撲鐵中棠藏身之山岩。

鐵中棠又白吃了一驚:「莫非她已發現了我?」

剎那之間,那老婆子便已掠上山岩。但她卻未接連撲上,反而沿著岩麓走了幾步,突然放下竹籃,伸出雙手,抓住了一方尖銳的岩石,用力一扳。那方無論是誰看來,都斷然必定以為是在山岩上生了根的石筍,赫然竟在她以手一扳之下,緩緩滑了開去。

鐵中棠自上面瞧將下去,恰巧瞧得清清楚楚。只見那滑開了的石筍下,乃是一塊鐵板,白髮老婆子俯身掀開了鐵板,便露出個兩尺方圓的洞穴。洞里黝黯無光,深不見底。那老婆子俯在洞口,呼道:「飯來了。」

呼聲落處,突有一陣鐵鏈曳地之聲,自洞穴中傳了出來。無底洞口,響起鐵鏈之聲,令人不禁大生幽秘恐怖之感。

鐵中棠越瞧越是驚奇,他無心去窺破別人隱秘,實是大為犯忌之事,當下更是屏息靜氣,不敢動彈。那老婆子聽得鐵鏈一響,立刻自竹籃中取出兩隻紙袋,輕叱道:「接住。」隨手拋入洞穴之中。她似乎對洞中之人,深懷畏懼之心,紙袋拋下,立刻將鐵板緊緊蓋起,翻轉身子,推動岩石。

只聽洞穴中一個嘶啞的聲音道:「回去告訴日後,她……」但石筍已然闔起,語聲也立被隔斷。

那老婆子鬆了口氣,喃喃嘆道:「……可憐!可憐!一世英雄,竟……自作自受……今生無望了。」但隱約聽來,卻可猜出這老婆子似在為洞中之人惋惜。

但她雖在惋惜這洞中人本是一世英雄,卻又說他落到如此地步,全是自作自受,要想逃出來,更是今生無望了。

鐵中棠目送船影消失,心中暗暗忖道:「看來這老婆子定是常春島上之人,是以洞中人才會提起日後兩字。」

他想到雲錚與溫黛黛,也曾坐這艘船來尋找自己,便更斷定這老筍子定是來自常春島的。只因那黑衣聖女要溫黛黛以哨聲呼喚渡船之事,鐵中棠也曾聽在耳里,如此說來,則溫黛黛與雲錚必定已在「常春島」上,再也不怕有人加害了。他們既脫離險境,鐵中棠自也大是放心。

但被囚在這神秘的洞穴中的,突竟是誰?

此人竟敢直呼「日後」之名,那老婆子看來雖然對他那般懷有戒心,卻儼稱他乃是「一世英雄」,他的身份來歷,想必自是十分驚人。「日後」將他囚禁在如此陰黝潮濕的洞穴中,顯見對他痛恨極深,卻又為何不索性將他殺了?而能被「日後」懷恨之人,卻也斷然必非尋常之輩。

鐵中棠翻來覆去,左思右想,越想越覺此事實是詭秘之極,這洞中人的身世,必也充滿了神秘的色彩。一念至此,他那好奇之心,實是再難遏止,接連幾個縱身,掠到石筍前,推開石筍,掀起鐵板。

但他行事從不魯莽,生怕洞中人乘機脫逃。此人若非惡徒倒也罷了,若是兇惡之徒,自己卻又制他不住,豈非要闖大禍?是以他只是將鐵板掀了一線,萬一情況不對,再將鐵板關上也來得及。

要知那石筍重逾千斤,只可向旁推動,卻無法向上抓起,中間隔著塊鐵板,洞中人便休想將石筍移開。何況那鐵板厚達七寸,分量亦是極為沉早,縱有絕高之掌力,亦是決計無法將之震裂。是以洞外之人雖可進去,洞中人卻萬難出來。而山岩上千石萬筍,若非眼見,又有誰會知道這石筍下藏有秘密?築建這秘窟之人,端的是獨具匠心,令人欽佩。

鐵中棠白鐵板空隙中瞧了下去,天光照射下,他這才瞧出洞中乃是條曲折幽秘的地道。突聽那鐵鏈拖地之聲,又自地道中搖曳而來,一條人影,隨著鐵鏈曳地聲,自陰影中緩緩現出,厲聲道:「是什麼人在外面,又來擾人清夢?」

鐵中棠也瞧不清他形貌,只覺此人雖是鐵鏈在身,被人囚禁,但語氣之間,竟仍隱隱帶有帝王之威。縱是帝王,身在囚禁之中,也常會失去威嚴。此人自然萬萬不會真乃帝王之尊,但在如此情況下,仍有如此氣概,一種豪雄威風,浸浸然直逼鐵中棠眉睫。

鐵中棠心念一閃,口中未說話,卻將鐵板完全掀開。

那人抬頭望了一眼,怒道:「何方狂奴?怎不回話?」

只見他髮髻蓬亂,須長過胸,形狀果然十分潦倒,但那種英雄落拓之氣,卻更是令人心醉。鐵中棠緊抓著鐵板,只要他身形一動,便可將鐵板閹起,口中卻道:「地穴已開,你為何還不乘機逃出?」

那人再也未想到他會突然說出這句話來,也不禁一怔。但瞬息之間,便自仰天狂笑道:「朱某一生幾時逃走過?無知小輩,你竟將咱家瞧成了何等人物?」

狂笑之聲,震人耳鼓,正是神龍遭困淺灘,餘威仍足驚人。鐵中棠心念又一動,大聲道:「你可認得朱藻?」

那人身子似乎一震,道:「朱……朱藻?」

鐵中棠道:「不錯,夜帝之子朱藻。」

那人喃喃道:「朱藻……朱藻……」竟仍茫茫然有些痴了,過了半晌,突然大喝一聲,道:「你認得他?」

鐵中棠道:「認得。」

那人道:「他……他在哪裡?……他此刻也……也來了么?」語聲竟已顫抖,顯然心中大是激動。

鐵中棠暗暗嘆息一聲,已猜出此人是誰了。

他無意中遇著此人,心中雖是又驚又喜,但見到此人竟落得如此模樣,卻又不禁感慨叢生,泫然欲淚。那人卻是滿心焦急,厲聲道:「快說,他可是來了?」

鐵中棠嘆道:「他雖未來,卻時時刻刻在想念著你老人家,只是……只是不知道你老人家的去處。」

那人身子又一震,道:「你……你怎知他在想念著我?」

鐵中棠黯然一笑,突然抓開鐵板,縱身躍了下去。

那人厲聲道:「你要做什麼?」

話猶未了,鐵中棠竟已恭恭敬敬,跪倒在他面前,垂首道:「小侄鐵中棠,叩問你老人家福安。」

那人雙目圓睜,神情更是驚詫,厲聲道:「你究竟是誰?你可知我又是誰?為何要向我跪拜?」

鐵中棠道:「小侄乃是朱藻大哥之結義兄弟,見了你老人家,自當跪拜。」突覺肩頭一陣劇疼,已被那人一把抓住,鐵中棠只覺這隻手掌,猶如鋼鐵一般,勁力之強,竟是自己生平未遇。

何況武功練到鐵中棠這種地步,對任何人之出手,已都有種本能之反應,無論是誰,都難將他抓住。但此人卻能無影無蹤般伸出手來,直到抓住鐵中棠後,鐵中棠方始覺察,這出手之快,又是何等驚人。

鐵中棠雖是銅筋鐵骨,此刻竟似也有些受不了此人一抓之力,但他卻仍咬牙忍住,決不皺一皺眉頭。那人手掌不放,目光灼灼,凝注著鐵中棠。

鐵中棠也抬起頭來,回望著他。只見他身上一件寬袍,已是千縫百補,滿頭長發披散,雙目雖仍灼灼有光,看來卻仍是潦倒已極。尤其是那副鎖在他身上的巨大的鐵鏈鐐銬,更令鐵中棠滿心感慨,既是憐憫,又覺悲痛。

那人緩緩道:「你已知道我是誰了?」

鐵中棠道:「小侄已知道你老人家是誰了。」

那人喃喃道:「不錯,不錯,倒也可配作朱藻的兄弟。」突然鬆開手掌,竟自仰天大笑道:「你既已知道我老人家是誰,便該稱我一聲老伯才是。」

鐵中棠這才完全確定自己猜的果然不錯,這個赫然滿身鐐銬,幾乎連手足都難動彈的老人,正是名動天下,無人能與之抗衡之「夜帝」!剎時間,鐵中棠更是驚喜交集,伏地再拜,恭聲道:「老伯……」

夜帝哈哈笑道:「藻兒為人一向目中無人,能與他結拜兄弟的,老夫早已知道不會錯了。」

鐵中棠道:「多謝老伯誇獎。」

夜帝道:「你一時便能猜出我是誰來,倒也不奇,不想你竟能受得了我那一抓之力,面不改色,端的有幾根硬骨頭。」

鐵中棠見他落到如此地步,心胸仍如此開朗,若非人中之傑,焉能如此,心下不禁更是佩服。

夜帝道:「想不到藻兒竟還記著我!他可好么?我那住處,如今想必已被他整治得更是寬敞了。」

鐵中棠心頭一陣黯然,過了半晌,方自勉強忍住悲痛,垂首道:「不知老伯已有多久未曾回家了?」

夜帝道:「誰耐煩去記那日子,只怕有十來年了吧!」

鐵中棠暗嘆忖道:「別人若是過他這種日子,定是度日如年,連多少天都記得清清楚楚,而他竟連多少年都記不得了,這又是何等胸襟!」口中黯然道:「滄海桑田,這十餘年來,世間變化已有不少……」

夜帝笑道:「但我那住處遠離紅塵,想必不致有……」

鐵中棠嘆道:「那……那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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