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五回 各懷異心

原來她夜宿柴房,日間到院中半個時辰,有時根本見不著雲錚,縱然見著,雲錚也不理她。溫黛黛眼淚暗流,只得忍住,半個時辰一過,她便得立刻回到柴房。苦悶無事,便每日劈柴。她在少林寺留了約摸二十日,竟將一房粗柴,根根劈為細枝,一雙纖纖玉手,卻已生滿粗繭。她日漸憔悴,雲錚精神卻日漸煥發,面色也日漸紅潤,瞧他練功,更知他武功已大有精進。

而雲錚雖不理睬,溫黛黛卻不肯放棄這半個時辰,日日痴守在旁,瞧著雲錚紅潤的臉色,冷漠的面容,心裡也不知是難受還是歡喜,但面上卻始終帶著笑容。她平生雖常以虛情假意,騙過不知多少男人,此番她心裡有了真情,卻又不知怎的,竟無法,也不願流露出來。

這一日她苦等到黃昏容她入院之時,用清水攏了攏頭髮,抱著另一個希望進到院中,只望雲錚今日對她稍加理睬。哪知她人院之後,竟突然發覺雲錚已走了。

她又驚又駭,又恐又怨,不顧一切,沖入方丈室中。無色大師似乎早巳知她來意,沉聲道:「你來了么,好好,且坐下來,聽貧僧說幾句話。」

溫黛黛見到五色大師,也不敢放肆,只是忍不住流淚。無色大師道:「你必知道他已走了,乃是老衲送他走的。為了一件十分重大之事,他也不得不走。」

溫黛黛流淚道:「他……他為何不對我說一說?」

無色大師輕嘆道:「他走時老衲也曾問他,可要見你一面,他也曾考慮許久,卻終於決定還是不見的好。」

溫黛黛道:「他……他為何如此忍心?」

無色大師緩緩道:「無情便是有情,唉……有情不如無情。只是萬物眾生,俱都有情,是以眾生苦惱。」

溫黛黛痛哭道:「大師慈悲,告訴我他到哪裡去了?」

五色大師嘆道:「常春島。老衲說了,你也不會知道。」

溫黛黛道:「常春島在哪裡?」

五色大師道:「老衲也不知,只是要他自己尋去,但以他性情,只怕不到地頭,半途便會……」突然動顏一笑,道:「何處是地頭,何處不是地頭,咄,老衲又著相了。」雙掌合十,口念佛號。

溫黛黛道:「大師要他去常春島,為了何事?」

五色大師緩緩道:「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有今日之果,必為昔日之因,他去得自有道理……」緩緩閹起眼帘,不再開口。

溫黛黛知道再問亦是枉然,垂首一禮,黯然走出了方丈室,自那後院小門中走了出去。她身子方自出門,那小門已「砰」的緊緊關上。這道門多日來總是虛掩,如今卻關得嚴絲合縫,溫黛黛知道今日走出了少林寺,他日若再想入此古剎一步,實是難如登天,心下不覺更是凄涼蕭索,踏著荒山亂石,茫然向前行走,也不知自己走的什麼方向,更不知自己要走向何方。

走了不知多久,來到一道溪流旁,溫黛黛俯下身子,掬水而飲。此刻夕陽滿天,流水如金,映著她如花容貌,但夕陽轉瞬即逝,水中便什麼都看不到了。溫黛黛猶自臨溪自傷,不禁凄然自語道:「人生又何嘗不正如這流水一般,光彩轉瞬即逝,我為何還要活在世上?難道真要等著去做那紫袍怪物的姬妾么?」她本已滿心蕭索,這時荒山共夜色蒼暝,晚風伴流水嗚咽,更使她生機渺然,仰天一嘆,便待自去尋個了斷。

忽然間,只聽身後一人緩緩道:「你真的要死么?」語聲冷漠已至極點,溫黛黛轉身瞧去,頓覺一陣寒意由腳底直衝上來,原來她身後不及一尺之處,不知何時已幽靈般卓立著一條身穿黑衣的女子人影,除了衣衫微微拂動之外,由頭到腳,再不見有絲毫動彈,似是方自地中出現,又似亘古以來便已站在這裡,只是凡人肉眼,休想瞧得見她。

溫黛黛悚然忖道:「這……這莫非不是人,而是狐鬼?」突又轉念忖道:「反正我已要死了,管她是狐是鬼,何必怕!」她當下壯起膽子,大聲道:「不錯,我要死了,你待怎樣?」

那黑衣女子陰凄凄道:「你年紀輕輕,口裡說要去尋死,只怕不過是一時衝動,過一會兒又不想死了。」

溫黛黛道:「這人生有何意思,我為何還想活著?」

黑衣女子道:「如此說來,你想必是傷透了心啦!莫非是你所愛的人對不起你,將你拋下了不管?」

溫黛黛只覺心頭一陣痛楚,跺足大呼道:「也不用你來管!」雙手掩面,放足狂奔起來。

哪知她方自奔出數步,突見那幽靈似的黑衣女子,竟又無聲無息擋在她面前,溫黛黛道:「你……你到底要怎樣?」

黑衣女子緩緩道:「我也是個傷心人,我也想死,你既決心想死,不如和我一起去死吧!」

溫黛黛暗道:「你可是要試試我是不是真心要死?若是見我又不想死了,便好譏笑羞辱於我?好,我就死給你看。」當下故意大笑道:「好,想不到我黃泉路上,還有同伴……」

黑衣女子道:「隨我來。」拉起溫黛黛的手,向西奔去。

溫黛黛只覺她手掌其冷如冰,便是死人的手,也無這般冰涼,掌心更有一種奇異的力道,帶得自己身子不由自主,隨她狂奔,腳尖都幾乎沾不著地面,再看她黑色的衣袂,黑色的面紗,在風中不住飛舞,整個身子都似御風而行一般,溫黛黛雖是決心想死,也不禁為之毛骨悚然。

只見前路山勢更是險峻,兩旁岩石嵯峨,有時下臨絕壑,只要稍一失足,立時便要粉身碎骨。黑衣女子忽然駐足道:「到了,就是這裡。」

夜色之中,溫黛黛只見自己此刻存身之處,乃是絕壑邊一塊突出的山石,下面黑黝黝一片,也瞧不出有多深。黑衣女子道:「你還等什麼?快跳下去吧!」

溫黛黛凄然一笑,道:「好一個尋死之處……」忽然間有許多人身形面容在她心中一閃而過,她身子不覺輕輕顫抖……

黑衣女子冷冷道:「你若不願死,回去還來得及。」

溫黛黛道:「我……我……」忽又想起那紫袍老人的猙獰面容,雲錚之冷漠眼色,咬一咬牙,大聲道:「我為何回去?」

閉起眼睛,縱身躍下。身子方一懸空,頭腦立覺一陣暈眩,耳邊似乎聽得那黑衣女子笑道:「不錯,是……」下面的話還未聽到,便覺自己身子跌入了一人懷抱中。

溫黛黛又驚又駭,又是奇怪,過了半晌,才敢睜開眼來,只見六個同樣裝束的黑衣女子,站在她四周。

仰面再看方才那方山石,正在自己頭頂上不及十丈高處。原來這「絕壑」自上看下,雖是黑黝黝見不到底,卻只是因為夜色深沉而已,此刻自下往上看去,便可發覺這絕壑深僅十丈。接住她身子那黑袍婦人道:「你可受驚了?」語聲雖極為冷漠,但顯見已有些關懷之意。

溫黛黛掙扎著落地,怒道:「我已決心求死,你們為何還要如此戲弄我這苦命的人?」

那黑袍婦人嘆道:「正因你是個苦命的人,我們才要如此。」

溫黛黛道:「為什麼?」

黑袍婦人道:「因為我們也都是苦命的人,所以要收容天下苦命的女子。但若非決心求死,還算不得真正命苦。」

溫黛黛道:「所以你們便要試試我,是么?但你們……」

黑袍婦人幽然一笑,截口道:「我們都已死過了一次,所以要你也死一次,才能加入我們這一群中。」

另一人冷冷接道:「此刻你我都是已死的人,再過幾天,你就會知道做死人的滋味比活人好得多。」

溫黛黛心頭一寒,轉目四望,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死是活,忽然大呼道:「我不願做死人……不願做死人……」

黑袍婦人冷冷道:「你已死過一次,還想活么?」

溫黛黛忍不住機伶伶打了個寒噤,後退兩步,道:「你……你們究竟是誰?為……為何要我加入你們?」

黑袍婦人道:「做了死人,便可做上天的使者,便可為天下受苦受難的女子抱不平,你難道還不願意么?」

這段經過,溫黛黛已說得較為詳細,只聽得鐵中棠驚心動魄,聽到這裡,忍不住嘆道:「難怪她們行事說話那般冷漠,原來她們人雖未死,心卻早都死了……後來呢?你可曾……」

溫黛黛介面嘆道:「我的心也死了,我自然加入她們。自此我也身著黑袍,面蒙黑紗。我心裡雖有許多疑問,但她們卻不許我問她們任何話,只說:『我的心既已死了,還管那麼多事作甚?還問什麼?』我只得跟著她們走,路上只要看到女子受了欺侮,她們必定出手相救,直走到這裡。」

鐵中棠道:「你可知道她們此刻要去哪裡?」

溫黛黛嘆道:「回去……若不是車子里有兩個奇怪的病人,我們早已回去了,只怕……只怕也永遠再見不著你。」

鐵中棠微微一笑,道:「你們回去的地方,也正是我要去的地方,只是……我若非遇見你,卻不知路途走法。」

溫黛黛大奇道:「你怎知我們要回到哪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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