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四回 盡在不言中

話未說完,突見鐵中棠掬了捧池水,潑在那塊石壁之上,石壁著水,那道溪流顏色突變,現出了粼粼水波,水中似乎還有游魚,這才似高手所畫,而那山腳下畫的一叢雜樹,經水一潑,也突然隱去,卻現出了一道金色門戶,門上還畫著兩隻銅環,環中還套有無數個圓圈。

鐵中棠大喜道:「難怪溪水看來那般死板,原來是另外有人在原畫上加了層見水便顯之顏料,秘密也就在此處了。」

麻衣客嘆道:「想不到你不但膽大包天,而且心細如髮,看來秘門入口之樞紐,定在這兩隻銅環之下。」

鐵中棠道:「不錯,你可有匕首?」

麻衣客搖了搖頭,鐵中棠皺眉沉吟半晌,忽然自水靈光頭上拔下一枝金釵,順著銅環里的圓圈划動起來。但他划了半晌,仍無動靜。麻衣客道:「以正反相生之理試試。」鐵中棠依言划動,石壁間果然發出吱的一響。

接著,那方畫著門戶的石壁,果然旋轉而開,露出高約七尺的洞穴。兩人大喜,再不遲疑,先後縱身而入。哪知石門自內一推,便又闔起,水漬干後,金門便又隱去,無論是誰,再也難看出絲毫痕迹。壁後一條秘道,雖窄不長,然後便是一間空廣之石室,四下嵌著明珠,俱是龍眼般大小之無價之寶。

鐵中棠若在別處見到此等設置,必將十分驚奇,但他深知此間主人超凡絕俗,是以無論見著什麼驚奇之事,都在意料之中。只見石室中央,停放著兩具棺木,竟是紫銅所鑄,被明珠映得閃閃發光,棺上所雕之花紋浮圖,也清晰可見。但室中除了這兩具紫銅棺外,便宛如人間大富之家的居室,桌椅几榻,琴棋書畫,各色俱備,而且件件皆是精品,四面錦帳流蘇,氣象甚是堂皇富貴。那兩具銅棺竟設在這般一間石室之中,顯得更是奇詭幽秘。麻衣客移開棺蓋,將他母親的屍身放入,面上已流滿無聲之淚珠。

鐵中棠也拍醒水靈光,簡略的說了經過。水靈光聽得又驚又奇,又喜又悲,三人一齊在棺前拜倒。這時三人心中悲痛,只是跪悼棺前,也未留心四下事物。洞中難計時日,也不知過了多久,算來約莫已過了一日,三人才覺得饑渴難忍,這才發覺洞中貯有黃精人蔘一類可以充饑之物,但食水卻是難尋。三人正自憂慮,又在幔後尋得十數壇美酒,只因美酒既可久貯,又可解渴,反比貯水方便。鐵中棠乾杯不醉,麻衣客更是海量,兩人俱是滿心愁悶,正好以酒澆愁,不聲不響,喝了起來。但水靈光喝了一杯,卻已紅生雙頰。

麻衣客道:「這酒後勁很大!」這一日來,三人俱是未曾開口,他這才說了第一句話,但說完之後,又復默然。

水靈光本待不再喝酒,但口渴委實難忍,忍不住又偷偷喝了兩杯,偷眼一瞧,麻衣客似未看到。

又過了許久,鐵中棠忽道:「閣……大哥貴姓?」

麻衣客道:「姓朱名藻。」

鐵中棠道:「不知大哥是……」

麻衣客道:「夜帝之子。」

鐵中棠長嘆一聲,道:「小弟早已猜到,只是……」見他滿面悲哀臉色鐵青,不禁倏然住口,不敢再說。

只見麻衣客朱藻杯不離手,一杯接著一杯,痛飲不止,突然舉杯大笑道:「夜帝之子,好顯赫的名聲,是么?」仰首痛飲三杯,突又擲杯大哭起來。

鐵中棠知他表面雖然樂觀豁達,心中必有極多傷心之事,暗道:「不如讓他哭個痛快。」也不勸他。

只聽水靈光突然輕嘆道:「哭吧,哭吧,心裡有悲哀的事,總是哭出來的好。」自己又喝了三杯,眼淚亦自流下面頰。

朱藻以手拍腿,突又高歌道:「這邊走,那邊走,只是尋花柳;那邊走,這邊走,莫厭金杯酒。哈哈哈,好一個莫厭金杯酒!」這闕醉妝詞乃是五代殘唐,蜀主王衍所寫,此刻在他口中歌來,果然有一種帝王之豪氣。

水靈光輕輕道:「莫厭金杯酒……莫厭金杯酒……」舉杯又幹了一杯。她酒量甚淺,此刻已是醉態可掬。

鐵中棠想勸他,但轉念一想:「我三人這般愁苦,能醉個幾日豈非大妙。」朗聲一笑,亦自痛飲起來。

朱藻道:「小兄弟,你我昔日恩怨不說,此後已是兄弟,是么……好,你在點頭,好,喝一杯。」

兩人喝了一杯,朱藻忽然又道:「小兄弟,你可知道哥哥我心頭的難受……哈哈哈,有何難受,再喝一杯。」

兩人又喝了一杯,朱藻拍掌歌道:「人生愁恨何能免,銷魂獨我情何限,故國夢裡歸,覺來雙淚垂,高樓誰與上,長記秋晴望,往事已成空,還如一夢中。」這首南唐後主之子夜詞,在他口中歌來,更是愁腸百結,另有懷抱,令人聞之,亦覺滿心蕭索,難以自遣。

水靈光又自嘆息一聲,道:「能哭能歌真名士,亦狂亦俠自風流,朱……朱大哥,我佩服你。」

朱藻道:「你……你喚我大哥?」

水靈光道:「鐵中棠如此喚你,我自也如此。」要知縱是最最口吃之人,酒醉之後,說話也可十分流暢。

朱藻道:「唉,原來你只為他才喚我大哥?」

水靈光道:「不,這聲大哥是我自己心裡喚出來的。」

朱藻道:「原來你對我並非全是惡感?」

水靈光道:「我早就覺得你人不錯。」醉眼乜斜,一指鐵中棠又道:「若不是有他,說不定……說不定我會喜歡你。」

朱藻大笑道:「好!好,既生瑜,何生亮……」笑聲漸漸消斂,又自痛飲幾杯,大哭大歌道:「休相問,怕相問,相問還添恨,春水滿塘生,鶫鸂還相趁!」他隨口歌來,俱是名家之詞,而且詞意與心境貼切,顯見非但武功高絕,而且是位通品。

水靈光輕輕擊節,道:「既怕相問,為何還要相問?」

鐵中棠見他竟真的對水靈光這般痴情,暗嘆一聲,突然動容道:「靈光妹子,我知道你對我很好。」

水靈光大喜道:「你……你真的知道?」

鐵中棠道:「但你我只是兄妹之情,莫忘了你是我的妹子。」說這話時,他自己心頭又何嘗不在暗嘆造化弄人。要知那時禮教甚嚴,堂兄堂妹,是萬萬不能通婚的。

水靈光更已大哭起來,道:「我不願做你妹子,不願做你妹子。」突向朱藻道:「我做你妹子好么?」

朱藻道:「我不要你做我妹子。」

水靈光大聲道:「為什麼?」

朱藻道:「你為何不願做他妹子?」

水靈光呆了一呆,輕嘆道:「對了對了,這理由原來是一樣的……好……好……」呆了良久,眼皮越來越重,竟睡著了。

朱藻目光空空洞洞,凝望著遠方,似是突然蒼老了許多。

鐵中棠不忍再去瞧他,轉身去翻動桌上書冊。這時鐵中棠心中已有計較,決心要將水靈光與他拉攏,一來只因他不失豪俠本色,二來也好報他亡母深恩。鐵中棠生性豁達,心念一決,心中縱然痛苦,也不再去想。只見桌上書冊,俱是詩詞典史一類,並無秘密可言。

突見一冊黃絹訂成的薄本,夾在殘唐時鄭州進士和凝所刻的紅葉詞稿之間,翻開一看,只見上面寫著:「杭州袁漱珍,庚子正月初八。蘇州許蘇珠,庚子正月初十……」

一行行寫的俱是女子名姓與時地,再無他言。

鐵中棠瞧得暗暗奇怪,忽見第二面上寫著:

「河朔水柔頌!庚子四月十七。」

鐵中棠身子一震,趕緊掩起書頁藏在懷裡,心房猶在不住震動,他想不出水柔頌名字為何在此,更不願被水靈光瞧見。就在這時,石壁突然起了一陣陣震動,但聲響並不巨大,接著,石室中又生出一種悶熱之感。

鐵中棠雙眉方皺,又聽得朱藻道:「兄弟,你接著。」

原來他也在翻書冊,卻發現一本乃母手抄之劍訣,當下遠遠拋給鐵中棠,道:「此乃削香劍訣,你好生學吧!」

鐵中棠早已聞得武林中有種絕代劍術,名為「削香」,只是失傳已久,卻想不到如今竟能得見。他心頭驚喜交集,道:「大哥,你呢?」

朱藻黯然笑道:「削香劍術變招之快,當世無雙,以你手腕之靈巧,學這劍術,正是相得益彰,而我……唉,我已無心學劍了。」坐下又去飲酒,有時撫棺痛哭,有時縱酒高歌。水靈光雖不敢再醉,但也始終未曾十分清醒。只有鐵中棠心懷大志,不願虛度時日,竟真的咬緊牙關學劍。

又不知過了多久,鐵中棠計算時日,縱不及二十日,至少已有半月,當下便欲離去,朱藻、水靈光亦無異言。直到這時,朱藻才略整衣衫。三人彼此相望,都覺對方已憔悴許多,於是一齊在棺前叩頭,垂首而出。石門由內開啟甚易,但鐵中棠觸手之處,只覺那本來冰冷的石質,此刻竟似有些溫熱,心頭不禁一動。轉瞬間門已開,三人相繼躍出,突然一齊呆在地上。

只見滿池綠水,已幹了一半,四壁丹青,都已熏得焦黑,池中方舟,更已蹤影不見,池中卻浮著些焦木。三人一眼瞧過,便知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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