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回 空谷幽蘭

溫黛黛笑啐道:「小丫頭,再過一年,我不說你也會求著我說了!」一面輕移腳步,一面整理著鬢髮。

穿過一道曲廊,步下三級石階,便是一條白石小路。清潔而渾圓的石子,有如珍珠一般,在陽光下發著閃閃的光,筆直通向一道月牙形的門戶。過了這重門戶,便是林木扶疏,百花競艷的後園。一曲流泉,繞過兩架鞦韆,在假山下彙集成一個小小的池塘,三五蓮花,七八荷葉間,遨遊著一對鴦鴛。

溫黛黛目注著鴛鴦,獃獃地出了一會兒神,便走向假山,原來假山上也開著一道門,門中想必是「聽雨塢」了。

她輕輕推開了門,假山中果然別有天地。

她走過一間精緻的小廳,掀起一道赤紅色的垂簾。簾內香氣濃郁,燈光淺紅,一張錦帳流蘇的牙床上,雲錚仍然暈迷未醒,安適地沉睡在柔軟的錦被裡。

溫黛黛心念一轉,輕輕取開雲錚額上的葯囊,輕輕坐到床側,粉紅色的燈光,使得她眉梢眼角,春意更濃。

過了半晌,雲錚才悠悠醒來。他彷彿方自噩夢中驚醒,額上滿是冷汗,目光一轉,望見了她,嘴角才泛起一絲安心的微笑。

溫黛黛輕輕一笑,道:「你睡得好么?」取出一方紗巾,為雲錚拭去了額上的汗珠。

雲錚道:「多謝姑娘,在下已覺得好多了!」

他方待掙扎著坐起,溫黛黛卻已輕輕按著了他的肩頭,柔聲道:「不要亂動,小心傷口又裂了。」

雲錚惶聲道:「在下與姑娘素昧平生,能仗姑娘之力,逃脫虎口,已是感激不盡,怎敢再多打擾?」

溫黛黛柔聲道:「你只管好好養傷,不要多說話,更不要胡思亂想。你要是不聽話,我就要生氣了。」她撒嬌地作出一副嬌嗔模樣,那種動人的風情,便是絕世的丹青妙手,也難以描摹萬一。

雲錚長嘆一聲,道:「在下……在下……」

溫黛黛那關切的語言,溫柔的笑容,使得這熱情的少年心頭充滿了感激,一時間只覺喉頭哽咽,竟說不出話來。

溫黛黛雙眉一展,面上立刻又布滿了春花般的笑容,嬌笑道:「對了,這樣才是乖孩子。」她溫柔地替雲錚整理好被褥,敏兒已捧著一面玉盤進來,盤中一柄金剪,和一些藥物。

溫黛黛道:「閉起眼睛,我替你換藥。」

雲錚面上飛紅,訥訥道:「這……這……」

溫黛黛笑道:「這有什麼關係,救治傷殘,扶助老弱,本就是人類應當做的事,何況……」

她甜甜一笑,垂首接道:「何況我和你又特別投緣呢?」

她和敏兒兩人,根本不容雲錚分說,便已迅快而小心地為他換了傷葯,又取了一包藥粉,叫雲錚服下。

雲錚心中更是感動。他生干艱苦的環境中,長於嚴父的鞭策下,幾曾受過如此親切而溫柔的看護?何況,他又覺得這美麗的女子,內心是那麼善良,對一個陌生的求助者,竟會如此盡心地看護。於是這熱血澎湃的少年,心中只剩了感激,哪裡還會有絲毫警戒防範,果然安心地在這溫柔鄉中,養起傷來。

時間在平靜中滑去……

※※※

但在這同樣的一段時光里,鐵中棠的生命中卻充滿了不平靜的風波,充滿了驚險、動蕩、刺激……

原來那鐵中棠墜下懸岩,所得的安息並不長久。

經過一段暫短的暈眩後,他耳邊突地響起一陣歌聲。

歌聲嬌美清悅,反反覆復地唱著:

「你姓甚名誰是哪裡人,為什麼一直暈沉沉,但望你快些醒一醒,要知道我等呀等,等的是多麼急人!」

鐵中棠心頭又驚又奇,霍然睜開眼來。

只見一個長發少女,盤膝坐在他身邊,仰首望著絕壑上的青天,曼聲而歌,彷彿已唱得出神。

鐵中棠從下往上瞧,見不到她的面目,只看到她身上穿的竟是麻布衣衫,已破爛污穢不堪,而且自己竟然枕在她的膝蓋上。

他大驚之下,立刻側身滾下了這少女的膝蓋。

那少女也頓住了歌聲,俯下頭來。

她歌聲雖然嬌柔甜美,但面容卻髒得出奇,直似已久久未曾洗過,只有一雙眼睛倒還黑白分明。

鐵中棠怔了一怔,道:「姑娘……」

哪知他話聲未了,那少女卻又唱了起來:「你姓甚名誰是哪裡人?」

鐵中棠心裡更是驚奇,不禁望著那少女發起呆來。

那少女黑黑的眼珠子一轉,嘟起嘴唱道:「我問你的話呀,你為什麼不回答?難道你這個人,不會說話嗎?難道你這個人,是個小啞巴?」

鐵中棠心裡又是驚奇,又是好笑,暗暗忖道:「這樣的女子我若非此時此刻遇見,當真要以為她是個優伶戲子!」

當下只得乾咳一聲,道:「姑娘是在說話,抑或是在唱戲,在下實在分不清,是以……」

那少女嬌聲一笑,唱道:「我的說話就是歌唱,你不回答不應當!」

鐵中棠呆了一呆,那少女又嬌笑著唱道:「你要是再不答我的話,我就把你吊回山壁上。」銀鈴般的嬌笑聲中,她竟然真要又將鐵中棠抱起。

鐵中棠看她瘋瘋癲癲,滿面調皮的樣子,深信她真的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當下大聲道:「在下姓唐名中。」

他生性謹慎,此時此刻,縱是對這樣的少女,也不敢說出自己的真實姓名,心念一轉,介面又道:「姑娘你……」

那少女咯咯笑著唱道:「我叫作水靈光,從小生在這地方。」

鐵中棠目光一轉,只見這絕壑之底,四下俱是枯藤野草,積水沼澤,自己此刻的存身之地,是一方青色山石,哪裡有人類可以留居之地?心中不覺大奇,脫口問道:「姑娘真的住在這裡?」

那少女點了點頭,目光突地現出一陣幽怨之色,輕輕唱道:「我整天站在這山石上,不知道上面的世界怎麼樣,我若是能上去看一看,死了我也不心傷。」

歌聲哀怨,凄楚動人。

鐵中棠只覺心頭一陣惻然,不知道這少女在此荒涼困苦的地方,是怎麼樣生活下來的。物質上的欠缺固是難受,精神上的寂寞更是悲哀。鐵中棠不禁暗暗忖道:「過了十餘年這樣悲哀困苦的生活,難怪她變得有些呆了,與人說話,也要唱起歌來。」一念至此,嘆息道:「姑娘只有一個人么?」

那少女悲哀地輕嘆一聲,輕輕唱道:「我自小沒有爹爹只有娘,也不知怎會來到這地方!」一句未曾唱完,目中已流下晶瑩的淚珠。

鐵中棠仰面極目望去,只見兩旁山岩,高有百十丈,下面一段,滿生蘚苔,當真是飛鳥難渡。他心頭一凜,暗忖道:「此間若當真無路可上,難道我也要像她一樣,一輩子終老在這裡么?」

心念至此,只覺心中突地升起一陣寒意。

轉目望去,只見水靈光突地站了起來,半長的及膝麻衣下,露出了半截滿是泥污的小腿。她仰天伸了個懈腰,悲哀的神色,立刻換為笑容。

她極快地擺動著腰肢,拍掌高歌道:

「整隻的肥豬穿在鐵架上,

下面的松枝燒得吱吱的響,

那淌著油的豬皮喲!

已烤得黃金黃,

我割下一塊大豬肉喲!

請你嘗一嘗。」

她咯咯嬌笑著,比了個手式,遞到鐵中棠嘴邊,又自唱道:

「請你呀,嘗嘗……」

鐵中棠見她忽而悲傷,忽而歡笑,心裡雖不禁奇怪,但卻又忍不住被她引得展顏一笑。

水靈光見他笑了,神色更是開心,笑著唱道:「我媽媽曾經對我講,一個人不能太悲傷,我每天只許自己傷心一刻,過了這一刻我就要歌唱!」

她圍著鐵中棠的身子跳躍著,又唱道:「肥豬肉我雖沒有吃過,但我卻能每天享受陽光,在陽光下幻想豬肉,你的心永遠不會再悲傷!」

鐵中棠暗嘆忖道:「在這裡生活的人,若不能學會苦中作樂,日子當真無法忍受。但是她和她的母親,怎會到這裡來的呢?」

他知道這少女的身世,必定是一則凄涼奇異的故事;他也猜出這少女和她的母親,必定懷有一身武功。因為沒有武功在身的人,必定無法在這種地方生活下去。那麼,她們是否為了避仇,才藏身此地的呢?

她們的仇家究竟是誰?她們究竟是什麼來歷?

這些問題,方自在鐵中棠心頭閃過,遠處已有一陣語聲傳來:「靈兒,還不回來做飯么?」

語聲沉凝,鐵中棠聽來只覺說話的人便在耳側。這種高深的內功,使得鐵中棠心頭一凜。水靈光已俯下身來,道:「走……走,帶……帶你……你去……去見……媽媽!」

短短一句話,她竟結結巴巴地說了許久才說出來。

鐵中棠心念一動,恍然忖道:「原來她是個結巴,難怪她不願說話,總是唱歌。我常聽人說十個結巴,其中有九個唱歌時就不結巴了,如今看來,果然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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