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塞維特斯事件

第四章 塞維特斯事件

有時候,歷史看來象是從成百萬人中間挑選出一個傑出的人物,讓他代表某些特殊的哲學觀點。這樣的人無需是一個第一流天才。命運往往滿足於憑機緣使某一個名字在大庭廣眾中嶄露頭角。而打從那時以後,這個名字就會根深蒂固地印在我們民族的記憶里。米圭爾·塞維特斯不是一個有超人智力的人,但他的個性,由於他可怕的命運使人永遠銘記著他。他有許多天賦,多種多樣的才能,但它們卻雜亂無章地編排在一起。他有一個有力、機敏、好奇而頑固的頭腦,但很容易從一個問題游移到另一個問題。他要求把真理公諸於眾的強烈願望,常由於缺乏清晰的創造力而減弱。雖然他無書不讀,但他那浮士德式的智力,使得他無法徹底了解任何一門科學。他徘徊於哲學、醫學和神學之間,常常以其大膽的言論,使讀者眼花繚亂,但旋即又失之於自詡。有一次,在他先知式的啟示中,他作了一個開拓性的觀察,宣布一項肺循環的醫學發現。他從不費心去利用他的發現,或追蹤它與世界上科學成就之間的關係。他浮誇的見識是照在他那個世紀黑暗外表的曇花一現的微光。他的智力充滿了活力,然而他不能跟隨他自己的光亮。因為唯有通過持久的努力,去追求一個目標,才能夠把一個能幹的人物,轉變成為創造性的天才。

每一個西班牙人都有一個堂吉訶德的性格,這句話可以說是老生常談了。這一評論當然也可極妙地應用於米圭爾·塞維特斯這阿拉貢國人。他的身體瘦弱,臉色蒼自,加上一把修剪得筆尖的鬍子。因此在外表上很象那又高又瘦的拉曼查英雄(指堂吉訶德);在內心裡,他全然浸淫於堂吉訶德的光輝而怪誕的熱望之中:為了荒唐行為去戰鬥,盲目地衝刺那現實的風車。他完全缺乏自我批評的能力,經常從事或相信他自己的新發明。這神學上的遊俠,手持長矛,縱騎向所有可能的障礙猛衝。只有冒險、只有荒唐、反常和危險才能使他激動。他好鬥地同他意見不同的人互相攻擊以定是非。他從不參加某個黨派也不屬於某個小集團。他永恆的孤寂,對善的憧憬,對惡的想像,總是獨一無二和稀奇古怪的。

這樣一個自高自大、趾高氣揚、永遠準備戰鬥的人物!所到之處,他必然會四處樹敵。他的學生時代,先在西班牙的薩拉戈薩,後在法國的圖盧茲,還是比較平靜的。在圖盧茲,他結識了查爾斯五世的懺悔神父,後者任命他為私人秘書,將他帶到義大利,之後又帶他到奧格斯堡議會。在那兒,這年青的人道主義者,就象當時大多數人一樣,只要涉及到那場宗教大辯論,就被壓倒的熱情所征服。老教義和新教義之間的鬥爭,對他起了發酵的作用。在那邊一切都是好鬥的,而這一好爭論的傢伙,一定象別的人一樣好鬥;那邊有這麼多的人,急於要改革教會,他一定也在其中插了一手。他急切又熱中,他考慮到,先前發生的、與古老教會的教導和解釋的每次背離,都是膽小的、模稜兩可的和非決定性的。在他看來,甚至那些能幹的改革者,如路德、茲溫格利和加爾文在清洗福音書方面都不夠革命,因為他們沒有打破三位一體的教條。塞維特斯以其青年不妥協的精神,在二十歲時就宣布說,尼加市行政會的決定是錯誤的,三個永恆的基督人格的教條是同神聖性質的統一體水火不相容的。

在宗教騷動的潮流正在高漲的時代,這樣一個急進的觀點並無驚人之處。當時,對所有價值正重新作出估價;對所有法律正重新進行闡述。人們要求有權打破傳統。有權獨立思考。災難在於他從好爭吵的神學家們所繼承到的,不光是他們的好爭吵,而且是他們最壞的品質——盲目地、死摳教條地爭論不休。他急於向宗教改革的領袖們表明:他們對基督教教義所進行的改造是完全不合適的。而只有他,米圭爾·塞維特斯一個人才認識真理。他立即去拜訪當代最偉大的學者:斯拉拉斯堡的馬丁·布塞和凱畢圖,巴塞爾的奧依科侖巴圖斯。在提到基督教教會時,他竭力主張他們迅速解決「錯誤的」三位一體教條。當一個西班牙的生手,精力充沛但卻帶有歇斯底里的氣質,闖入這些尊貴的和老練的傳教士們和教授們的屋子,堅持他們立即修改自己的觀點並毫不躊躇地採取他革命的論點時,讀者能夠想像到他們的憤怒和憎惡了。他們覺得好象魔鬼本人派來了他的一個奴隸,他們就在身上畫十字,驅除這狂熱的異端妖魔。奧依科侖巴圖斯就象趕走一條瘋狗那樣把他趕走,稱他是一個「猶太人、突厥人、無神論者和一個入了魔的人」;布塞從他的佈道台上譴責塞維特斯是一個魔鬼的孩子;茲溫格利公開警告他的信徒們反對這「罪惡的西班牙人、他虛偽和邪惡的教條,如任其得逞,將橫掃我們整個基督教」。

然而,正象凌辱和暴力醫治不了拉曼查騎士的錯覺一樣,這吉訶德式的神學家就是聽不進別人的論點,也不願受到別人的訓斥。如果領袖們不能了解他,如果聰明的人、謹慎的人不願在他們的書齋里聽取他的意見,他一定要在大庭廣眾中間開展他的戰役。整個基督教世界將讀到他的論文。他要印一本書。在二十二歲時,塞維特斯傾其所蓄,出錢在哈根納印了一本反映他觀點的書(《三位一體的錯誤》,書籍登記第七號,一五三一年)。隨即發生了風暴。布塞毫不躊躇他說,那流氓應受到「把腸子從他的身體里活活抽出」的懲罰。從那以後,整個基督教世界都把塞維特斯當作一個不折不扣的魔鬼使者。

無需贅述,當一個人採取了這樣的一種挑釁態度:當一憑個人稱天主教和新教的教義都是虛偽的,他就不復能在基督教徒中間找到落腳的場所、找到一個棲身之處了。從塞維特斯犯了信奉「不信耶穌為神的異端」之罪那天起,他就象野獸一樣被人冷酷無情地追獵著。除從台上消失和採用化名外,沒有別的辦法可以救他,因為他已聲名狼藉了。因此他回到法國,化名米歇爾·德·維侖努,用這個假名字在里昂特里許賽爾兄弟印刷公司,弄到一個校對員的位置。在這新的生活圈子裡,他那外行的然而有豐富想像力的見解,使他立即找到新的刺激,並有可能和其他人進行辯論。在校對普圖萊邁斯所著的《地理》一書的校樣時,塞維特斯夜以繼日地發憤用功,以使自己成為一個專業的地理學家,還為此寫了一個詳細的前言。和以前那次一樣,當他校對醫學書的校樣時,他靈活的頭腦就又變成一個醫生的了。不久以後,他竟然專心於醫學學習。為此目的,他移居巴黎。在凡薩魯斯附近作解剖標本,作解剖學學術報告。但這個沒有耐心的人,象以前在神學領域一樣,在完成了學業、取得了醫學學位之後,就開始教學生,並試圖勝過他的競爭者們。接著,他宣布他將在巴黎的醫學院里開課講數學、氣象學、天文學和星占學。但大學裡的醫生們被這星占學和醫學的大雜燴激怒了,他們對他的自我吹噓不以為然。地方當局也冷落塞維特斯-維侖努弗斯。有人向巴黎議會控告他用「司法星占學」這門受到教會和世俗法律兩面夾攻的學科搞搗亂。在查明「米歇爾·德·維侖努」即被通緝的異端米圭爾·塞維特斯之前,他只得再次亡命。維侖努弗斯這個教員,不引人注意地離開了巴黎,正象神學家塞維特斯以前離開德國一樣。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他的消息。當他再次突然出現時,他有了新的身份。誰會懷疑維也納的大主教皮埃爾·保爾邁耶聘請的常任醫官,曾經作為一個異端亡命他鄉;並被巴黎議會判為騙子呢?不管怎麼樣,米歇爾·德·維侖努還是謹慎小心的。他避免在維也納發表異端的論點。他受屈後變得沉默寡言:他盡量不惹人注目。他上門治癒了許多病人,頗賺了一大筆錢。當他外出散步,邂逅富裕的維也納市民時,他們以西班牙式的禮儀向米歇爾.德. 維侖努大夫、顯赫的大主教的常任醫官致敬,「一個多麼出眾、虔誠、有學問和謙遜的人!」

說實在的,這個熱情而沒有耐心的西班牙人的極端異端的思想,並沒有壽終正寢。米圭爾·塞維特斯過去那種好尋根究底和不知疲倦的脾氣,依然在激勵著他。當一個人老是存有某種念頭時,他就象是在發高熱一樣。他的思想充滿了無限的活力,它尋求著發展和自由。每一個思想家,一待時機成熟,他的主要思想便不可避免地要尋找出口,其勢就象扎刺尋找從化膿的手指上流出去:嬰兒從母親的子宮裡尋求分娩;膨脹的果子尋求脫殼而出一樣不可阻擋。象塞維特斯那樣一個熱情和過分自信的人,終究不會容忍他獨家所有的指導性思想受到壓制。他有一種推動世界同他一起思想的不可抑制的熱望。對於他來說,看到新教領袖們繼續在傳播他認為是錯誤的教條(如嬰兒受洗和三位一體)是一種經常性的折磨。基督教徒怎能繼續被「反基督的」錯誤毒害呢?為了真正的信仰而直率地宣布他的使命,這難道不是他的責任嗎?我們不能不認為,在那被迫緘口的年月里,塞維特斯看來在精神上備受了痛苦。沒出口的語言在他心裡翻滾著。作為一個亡命之徒,作為一個安全就是一切的人,他得不讓看到,他被迫保持緘默。塞維特斯最後決定找一個同情者通信,以求進行智力上的對話。因為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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