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四)

大約在費爾米納離家後兩年光景,發生了一件令人難以置信的奇事。在特蘭西托看來,那就是對上帝的不恭。阿里薩對電影的發明並不特別看重,但是卡西亞妮拉他去出席《卡比利亞》隆重的首映式,他還是順從地去了。

影片是在詩人卡布列萊?德安農希奧寫的腳本基礎上拍攝的。堂?加利萊奧?達扎特的大院子里總是坐滿了佳賓貴客,有些晚上,他們更多的是欣賞滿天燦爛的星斗,而不是銀幕上無聲的戀人。這天晚上院子里依舊坐得滿滿的。卡西亞妮激動地注視著故事情節的起伏和發展,然而,阿里薩卻因為劇情的沉悶而困得打盹,在他背後,有一個女人象是猜出了他的心思,說道:「我的上帝,這比得場病的時間還長哪!」

這是她說的唯一的一句話。在黑暗中她說話的聲音顯得太響,因為當地尚未時興用鋼琴給無聲電影伴奏,坐在黑暗中的觀眾只聽到放映機轉動時發出的似下雨般的沙沙聲。阿里薩只有在最困難的情況下才記起上帝,可是,這次他卻對上帝表示了真誠的感謝。因為,對那個深沉的金屬般的聲音,對那個自從那個下午在一個鋪滿枯葉的小道上的幽靜的公園裡她發出的聲音,他記憶猶新:「您走吧,沒有得到我的通知請您不要再來。」這句話一直留在他的心間,這聲音即使在三十多米深的地下,他也會即刻辨認出來。

他知道她肯定是由丈夫陪著,坐在他後面的座位上。他感覺到她那溫熱而均勻的呼氣,他帶著深厚的愛拚命吸著在她健康的肌體內經過凈化呼出的空氣。他覺得她並不象他在最近幾個月里無限惆悵地想像的那樣,已被死亡的蛀蟲所毀壞。他想著她的絢麗的青春時代,想著她穿著智慧女神式的長衫、腹部微隆起懷著第一個兒子的時代。儘管他沒有回過頭去看她,但她的形象已清晰地出現在他的腦海里,觸及著他的靈魂,他急切地想知道,她看到電影中的對對情侶時該作何感想:她是否認為那一雙雙情侶應該愛,而且他們的愛應該比現實生活中的愛更少經歷一些痛苦。

電影快放映完時,他忽然無比興奮地意識到,他從未同他的心上人離得那麼近,也從未跟她在一起呆過那麼長的時間。

燈亮之後,他等待其他人先站起來,然後自己才不慌不忙地離開座位。當他漫不經心地迴轉身去扣著坎肩扣子時——電影放映時他一直敞著懷——四個人離得那樣近,不管願意不願意,也只好互相問候了。

烏爾比諾向卡西亞妮打了招呼——他跟她很熟悉,然後以慣常的謙恭握了握阿里薩的手。費爾米納向他們美爾一笑,那完全是出於禮貌,但無論如何,她見過他們多次,認識他們,因而無須介紹。卡西亞妮向費爾米納也報以她那混血女人的嫵媚的微笑。相反,阿里薩卻不知所措,因為一看到她,他就神魂顛倒了。

她變得象另一個人了。她的臉上沒有一絲當時可怕的流行病留下的跡象,更沒有其它疾病的徵兆,她還保持著年輕時的體形和美麗的線條。顯然,最近兩年的遭遇使她象在嚴酷的生活中度過了十年。她兩邊彎曲著的短髮技在臉上,使人看了恰到好處,但原來的古銅色已代之以銀白色。那雙美麗的披針形眼睛在老奶奶用的深度老花鏡後面,已失去了半生的光芒。阿里薩看見她離開座位,在人群中挽著丈夫的手臂離去。他感到十分驚詫,她為什麼在公共場所蒙著塊窮人的頭巾和穿著在家中使用的拖鞋呢?然而,使他更為驚詫的是,她的丈夫不得不緊緊抓住她的手臂,告訴她朝哪裡走,即是如此,由於估計錯誤,她還是險些兒在大門的高台階上跌倒。

阿里薩對年齡給行動帶來的那些困難十分敏感。他還在年輕的時候,在公園裡就常常放下手中正在閱讀的詩集,觀看相互換扶著過街的一對對老人。這是生活課程,對他預測自己衰老的規律很有參考價值。看電影的那天晚上,象烏爾比諾醫生這般年紀的男人,彷彿又煥發了第二次青春。他們出現第一批白髮後,象是顯得更加威嚴,更加聰明和更加具有扭力,尤其在青年女子的眼中是如此。與此同時,他們的妻子卻變得萎頓憔悴,需要抓住他們的手臂行走。然而,幾年之後,丈夫的身體便突然一落千丈,身心一齊陷入無可挽回的衰老之中。那時他們的妻子卻又煥發了第二次青春,象引導求乞的盲人似地拉著他們丈夫的胳膊,為他們引路。為了不傷害他們男子漢的自尊心,有什麼事情,就在他們耳邊悄悄地提醒,讓他們注意,大門的台階是三級而不是兩級,街中央有個窪坑,橫在人行道上黑乎乎的東西是一具乞丐的屍體,等等。她們艱難地幫助他們穿過街道,就象是他們生命最後航程中的唯一航標。阿里薩在這面生活的鏡子里多次照過自己。他對死亡的恐懼莫過於到了需要女人攙扶著的倒霉年齡了。他知道,那一天,只有那一天,他才不得不放棄對費爾米納的希望。

同費爾米納的見面驅走了阿里薩的困意。他沒有用車送卡西亞妮回家,而是陪她徒步穿過老城。他們的腳步踏在石子路上,發出馬掌一樣的響聲。陽台上時而傳出斷續的話語聲,卧室的唱唱私語以及被虛幻的音響神奇化了的愛的抽泣。沉睡著的大街小巷中則散發出一種清新的茉莉花香。阿里薩不得不又一次竭盡全力剋制住自己,不把自己壓抑在心中的對費爾米納的愛吐露給卡西業妮。他們邁著慢條斯理的步子,象一對老年情人一樣,不慌不忙地相互表示著愛情,她想著卡比利亞的嫵媚的英姿,而他卻想著自己的不幸。有個男人在海關廣場邊的陽台上唱歌,歌聲在整個空間回蕩:當我穿過茫茫大海的時候……。走上桑托斯?德?彼得拉大街的時候,阿里薩本來應該在卡西亞妮家門口跟她告別,可他要她請他到家裡去喝一杯白蘭地。這是他第二次在類似的情況下提出這樣的要求。頭一次是在十年前,當時她這樣回答:「假如你現在要上我家,你就得永遠留下來。」結果,他沒有去。要是現在,無論如何他是會去的,不管他事後是否會食言。此時,卡西亞妮很痛快地邀請了他。

就這樣,一個偶然的機會使他找到了一個尚未誕生就已經完結的愛情的庇護所。

卡西亞妮的父母已經故去,她唯一的兄弟在庫拉索發了財,也在那裡成家立業。她孤身一人住在自家的老房子里。多年前,當阿里薩還在熱戀著她,希望她成為自己的情人的時候,在得到她雙親同意後,經常在星期天去看她,有時在那裡直到深夜。

他對修繕這所房子作出了很大貢獻,以致最後把它當成了自己的家。

然而,在看電影的這天晚上,他感到客廳里象是清除了對他的一切記憶。傢具全部變換了位置,牆上掛上了另外的石印彩畫。他想,這麼大的變動,其意圖無非是想把他從記憶中永遠抹掉,想說明他從來沒有在那兒存在過。客廳里的貓也沒有把他認出來。他由於被遺忘而感到忿忿不平,不由得脫口而出:「您已經完全把我忘掉了。」但是,她一面背著身斟酒,一面說,他大可不必因此不快,因為公貓是不認人的。

兩人緊緊地靠著倚在沙發上,談起他們自己,談起某個下午發生了一件事——騾拉有軌車,當時他們還互不相識。他們一直是在相鄰的辦公室里工作的,但直到那時為止,除了日常工作之外,他們沒有談過別的事情。

在交談時。阿里薩把手放到了她的大腿上,開始輕輕地撫摩起來,有如清場老手。她順從了他,可連一下出於禮貌的顫動都沒有。只是當他試圖走得更遠時,她才不得不拉起他試圖探索的手,在他手心上吻了一下。

「規矩點,」她說,「我早就發現你並不是我要找的男人了。」

還在她很年輕的時候,一個機靈、健壯、陌生的男子,在防波堤上突然將她推倒,三抓兩扯地剝光了她的衣服,跟她做了一次短暫而瘋狂的愛。她仰面躺在石頭上,渾身都是傷痕,可是她真希望那個男子永遠留下來,直到有一天在她的懷裡為愛情死去為止。她沒有看到他的臉,也沒有聽見他的聲音,可是她確信,根據他的體型和身高,她完全能夠在千千萬萬的人中間將他認出來。從那時起,她對一切願意聽她講的人說:「假如您湊巧遇上一個魁梧的男子,而他又是在某年十月十五日夜裡十一點半在防波堤上強姦了一個可憐的過路女人的話,就請您告訴他在什麼地方可以找到我。」

這話簡直成了她的口頭彈。她把事情告訴了那麼多的人,可是沒有得到任何反應,最後她絕望了。阿里薩本人也聽她絮叨過多次,就象聽到一艘夜間啟航的輪船告別聲一般。鐘敲凌晨兩點,他們每人都喝了三杯白蘭地。他似乎真的明白了自己不是她所等待的男子。對此,我並不感到難過。

「好哇,母獅!」他臨走時對她說,「我們總算克制住了,算我這隻老虎跟你無緣。」

那天晚上還發生了另外一件事情。在這之前,關於費爾米納患肺結核病的可怕傳言使他夜不成眠,他莫名其妙地認為,費爾米納已經無藥可救,肯定會走在丈夫的前頭。可是,當他看見她從電影場出口處磕磕絆絆地走出時,他很自然地把事情的理解加深了一步,突然領悟到,先走的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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