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一)

在經過長時間的不愉快的戀愛,費爾米納無可挽回地拒絕了他的求婚之後,阿里薩無時無刻不在思念著她。從那時起,已經過去了五十一年九個月零四天。他毋須為了備忘而每天在牢房的牆上劃一個道道計算口子,因為每一天都會發生點事兒使他勾起對她的回憶。他們斷絕關係時,他二十二歲,當時,他跟他母親特蘭西托?阿里薩住在文塔納斯街租下的半幢樓房裡。母親從年輕時就在那裡經營一個小百貨店,除此之外,還把舊衣服拆了當棉花賣給戰爭中的傷員。阿里薩是她的獨子,是她跟著名的船主洛阿伊薩先生偶然結合所生。這位洛阿伊薩先生是建立加勒比內河航運公司的三兄弟中的老大。他們靠了這個航運公司推動了馬格達萊納河的航運事業的發展。

當他兒子十歲時,洛阿伊薩先生謝世。他一直在偷偷地負擔著他的花費,但從未在法律上承認他是自己的兒子,也沒有解決他的前程問題。因此,阿里薩一直只有母性,他真正的父親是誰,公眾向來是清清楚楚的。父親死後,阿里薩不得不輟學到郵局去當學徒,在那裡他負責打開郵袋,分撿信件,在門口升起有關國家的國旗,通知人們哪個國家的郵件已經到了。

他的才智引起了報務員的注意。那位報務員是個德國僑民,名叫洛特里奧?特烏古特,此人除在郵局幹事外,還在教堂的重要慶典上彈風琴和兼任家庭音樂教師。

特烏古特教他學會了莫爾斯電碼和掌握電報系統。僅僅上了頭幾堂小提琴課,阿里薩就可以像個職業演奏者似的一邊聽課,一邊演奏其它曲子了。他在十八歲上認識了費爾米納,當時他稱得上是本社會階層中最引人注目和最受歡迎的年輕人。他能跟著時髦的音樂翩翩起舞,情意纏綿地背誦詩篇,只要有人求他,他隨時都樂意帶上小提琴為他們意中人去奏小夜曲。從那時起,他一直瘦骨嶙峋,印第安人的頭髮用香脂粘得銀光瓦亮,架在鼻樑上的近視鏡加深了他的落落寡合的印象。除了視力上的缺陷外,他還患有慢性便秘,終生都離不開通便的灌腸劑。他僅有的一套考究的替換衣服,是從他已故的父親那裡繼承來的,由於特蘭西托善於保存,以致每個星期日穿起來都象是新的。儘管他長得很纖弱,性格內向,穿著樸素,可是班上的姑娘們為了爭奪和他呆在一起的機會,還得在私下抽籤。他也常和她們在一起玩,直到他認識了費爾米納,那些天真無邪的行動才算告終。

他第一次見到她是在一個下午。那天下午,特烏古特叫他去給一個通訊地址不大明確的名叫洛倫索?達薩的人送電報。他在埃萬赫利奧斯小公園裡一座半倒塌的古老的房子里找到了那個人。那座房子的里院跟修道院相仿,花壇上長滿雜草,中央有一個乾涸的泉眼。當阿里薩在走廊里跟著赤腳女僕穿過一道道拱門時,他沒有聽到任何聲音,走廊里擺滿了尚未打開的搬遷用的箱子,泥瓦匠的工具,以及一堆堆沒有用完的水泥和石灰,當時這座房子正在翻修。在院子的盡頭,有一間臨時辦公室,室內有個大胖子正坐在寫字檯前睡午覺,他的捲曲的鬢髮和鬍子攪在一起。

此人正是洛倫索?達薩,他在城裡尚不十分出名,因為他來到此地還不到兩年,而且交遊不廣。

電報的到來彷彿是他的惡夢的繼續。阿里薩懷著一種公務人員的同情心,觀察著他的鉛色的眼睛,注意到他正在撕開封條的哆哆咦膜的手指,以及他內心的恐懼。

這種恐懼,他從許多人身上都看到過,因為收件人在打開電報前,難免把它同死亡聯繫在一起。讀過電報後,他馬上鎮定下來,嘆息道:「好消息!」他按照慣例送了阿里薩五個雷阿爾,他以寬慰的微笑使他明白,如果給他帶來的是壞消息,那五個雷阿爾他是不會破費的。接著,他又緊緊地握手同他告別,其實這對送電報的人來說是不必要的。女僕一直把他送到大門外,不僅是為了給他引路,也是為了監視他。但是,他跟著女僕又沿著同一條走廊走過去了。阿里薩發現裡面還有另外的人:在明亮的院子里有一個女人的聲音在反覆誦讀課文。當他在縫紉室的對面穿過時,從窗戶里看到一個成年的婦女和一個姑娘,她們坐在兩張並排的椅子上,同時讀一本攤在那個成年女人膝上的書。這種景象使他覺得奇怪:女孩在教母親讀書。這個估計,只有一點不太準確,因為那個婦女是女孩的姑媽,而不是她的母親,儘管她曾象母親似的把她撫養成人。讀書聲沒有中斷,但女孩把頭抬了起來,想知道是誰在窗口經過。誰也沒有料到這偶然的一督,引起一場愛情大災難,持續了半個世紀尚未結束。

關於洛倫索?達薩,阿里薩唯一能夠打聽到的只是:他是帶著獨生女兒和獨身妹妹,在霍亂髮生後不久從沼澤地的聖?胡安遷到這兒來的。那些目擊他下船的人,毫不懷疑他將會在這裡定居,因為他把裝備一個家庭所需要的東西全部帶來了。女孩還小, 但妻子已經去世了c他的妹妹叫埃斯科拉斯蒂卡,四十歲。她上街時,總是按照聖芳濟會的習慣著裝;留在家裡時,也在腰間圍條帶子。女孩十三歲了,取了個跟死去的母親一樣的名字:費爾米納。

看來,洛倫索?達薩是個有資產的人,他雖然沒有正當的職業,卻生活得很好。

他花二百金比索,買下了埃萬赫利奧斯的舊房,而整修這所房子所花的錢至少是買價的兩倍。女兒就讀於「聖母獻瞻節」學校,兩個世紀以來,這個學校就為閨秀們開設如何做賢妻良母的家政課。在殖民時期和共和國初年,這所學校只收貴族門第的小姐。但是,由於獨立而破落了的古老家族不得不屈從於新時代的現實,這個學校的大門終於向所有能夠支付學費的女學生敞開,不管她們有沒有貴族頭銜,只要是按天主教儀式結婚的父母的合法女兒就可以就讀。這是一所收費昂貴的學校,僅就費爾米納在那裡就讀一事,即使不能說明她家庭的社會地位,至少表明了她家庭的富有。這些消息使阿里薩極為興奮,那位杏眼通圓的美貌姑娘正是他夢寐以求的意中人。可惜,那位父親對女兒管教甚嚴,這對阿里薩接近費爾米納是一種不可逾越的障礙。其他女學生一般都是結伴而行,或由年長的女僕陪著上學,費爾米納則總是由單身的姑媽陪著,使她的一舉一動不能有任何越軌之處。

阿里薩以下列天真的方式開始偷偷跟蹤費爾米納的生活——早晨七點鐘,他一個人坐在公園裡不太為人注意的靠背長椅上,佯裝在扁桃樹下讀詩,直到那位姑娘無動於衷地在他身前走過。她穿的是藍條制服,有鬆緊箍的襪子高齊膝蓋,一雙男式的高腰皮鞋。一條粗大的辮子齊腰拖在背後,末端打著一個結。她走路時有一種天然的高傲,腦袋高高地昂起,目不斜視,步履輕快,尖鼻子,兩臂交叉,把鼓鼓囊囊的書包抱在胸前。真的,她走路的姿勢頗似母鹿,輕鬆自在。在她旁邊,姑媽穿著棕褐色的教服,系著聖芳濟會的腰帶,緊緊跟著姑娘的腳步走著,誰也甭想湊近那姑娘一步。阿里薩一天四次看著她們來回走過,星期天到教堂做大彌撒出來時也能見她一次。他只要看到那個女孩就感到心滿意足了。漸漸地,他把她理想化了,把一些不可能的美德和想像出來的情感都安在她的身上。兩個星期後,她成了他心目中的唯一存在。他決定給她寫封信,用職業抄寫員的清秀的字體寫在一張紙的正反兩面。這封信在他口袋裡擱了幾天。在琢磨如何把信交給她的同時,他每天睡覺之前都再補寫幾頁。結果,最初的那張紙逐漸擴大成了一本情話詞典,那些話都是他在公園裡等待姑娘走過時從讀過的許多書中背下來的。

為了尋求遞信的方法,他想結識幾個「聖母獻瞻節」學校的女學生。然而,她們的天地同他相距太遠了。再說,經過反覆考慮之後,他認為讓人知道他的企圖是不明智的。他聽說費爾米納剛到此地數天之後,曾經有人邀她參加周末舞會,但被她父親斬釘截鐵地拒絕了:「現在還不到做這種事情的時候。」阿里薩再也難以忍受為自己的愛情保守秘密,他的信已長達七十張紙,而且兩面都寫得密密麻麻。他把信毫無保留地呈現在母親面前,母親是他唯一願意講講知心話的人。特蘭西托為兒子的純真的愛情激動得流下了眼淚。她想用自己的智慧和經驗引導他。她首先說服他,不要把那封抒情詩般的長信交給姑娘,那隻能使她在幻夢中大吃一驚,她認為這位姑娘在愛情上跟她兒子同樣缺乏經驗。她對他說,第一步應該是使她意識到他對她有興趣,以便他向她吐露愛情時不致使她感到意外,並且有充分的時間去考慮。

「不過,更重要的是,」她對兒子說,「你要爭取的第一個人,不應該是她,而應該是她的姑媽。」

這兩條勸告無疑是明智的,但是晚了一些。事實上,那一天當費爾米納心不在焉地給她姑媽讀著課文,抬起頭來看看誰從走廊里經過的一剎那,阿里薩的落落寡歡的神態便給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晚上吃飯時,父親談起那份電報,她便知道阿里薩到她家幹什麼來了,也知道他所從事的職業。這些消息使她興趣大增,因為她跟當時許多人一樣,認為電報的發明應該同魔法有點關係。因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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