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語言、混亂和堵塞

我在第四章提到過一樁非常有趣的工作,那就是巴黎大學的R.曼德爾勃洛特博士和哈佛大學的賈可布遜(Jacobson)教授最近關於語言現象所做出的研究,特別是關於字的長度的最恰當分布的討論。在本章,我不想細談這項工作,只從這兩位作者所提出的若干哲學假設出發,引申出一些結論來。

他們認為,通訊是一種博奕,是講者和聽者聯合起來為反對混亂力量而進行的博奕,這個混亂力量就是通訊中常見的種種困難和假想中的企圖堵塞通訊的人們。確切他說,這種情況就是馮,諾意曼的博奕論,這個理論講的是一批人在設法傳送消息,而另一批人則採取某種策略來堵塞消息的傳送。在嚴格意義的馮.諾意曼的博奕論中,這就意味著講者和聽者在策略上共同合作,並從下述假定出發:堵塞通訊的人採取最優策略來擾亂他們,又假定講者和聽者也一直都在使用最優的策略來防止堵塞,如此等等。

用比較通俗的話來講,無論是通話的人抑是堵塞通話的力量都可以隨意使用欺騙手段來互相搗亂的,而且,一般他說,採用這種手段就是不讓對方有可能根據關於我方手段的可靠知識來行動。所以,雙方都在欺騙,堵塞通訊的力量要使自己適應於通訊力量所發展起來的新的通訊技術,而通訊力量則要機巧地勝過堵塞通訊的力量所制訂的任何策略。在這種通訊中,我前面引用的愛因斯坦在科學方法上的名言是具有極大意義的,這句名言是:「上帝精明,但無惡意」(Der Herr Gott ist raffi,aber boshaftist Er nicht)。

這句名言決非陳詞濫調,而是非常深刻的陳述,涉及科學家所面對的種種問題。要發現自然界的秘密,那就需要採取有力而精巧的手段,但是,就無生命的自然界而言,我們至少可以期望一樁事情,即當我們能夠前跨一步時,我們不會因為自然界存心和我們搗亂,有意進行破壞,從而改變了它的策略,使得我們受到它的阻擋。的確,當我們涉及有生命的自然界時,這個陳述不免受到一些限制,因為歇斯底里常常是因為有位聽眾在場而表現出來的,其用意(經常是無意識的)在於迷惑這位聽眾。另一方面,正當我們似乎征服了一種傳染病的時候,病菌可以突變,顯示某些特性,其發展方向使人看來至少是有意識地想把我們帶回原來由之出發的地方的。

自然界的這些不馴性無論會使生命科學的研究者何等煩惱,幸而都不屬於物理學家所考慮的困難之列。自然界是光明正大的,如果物理學家在攀登一座山峰之後,又在自己面前看到另外一座山峰出現在地平線上,那它不是為了破壞他所做出的成績而故意樹立在那裡的。

表面看來,也許有人認為,即使沒有自然界有意識地或有目的地干擾我們,科學工作者也應審慎從事,他應該如此這般地行動,使得自然界縱然是有意識地和有目的地欺騙我們,也不至於妨礙他以最有利的方式取得並傳送信息。這種觀點是不公正的。通訊(一般而言)和科學研究(特殊而言)都是很費力氣的工作,即使是卓有成效的努力也是如此,其中還得包括同不相干的妖魔鬼怪作鬥爭而浪費掉的力量在內,而這種力量本來是應該節約下來的。我們不能過著一種象是跟群鬼在一起進行拳擊練習那樣的通訊生活和科學生活。經驗已使每個有成就的物理學家深深相信:自然界不僅難於被解釋,而且它是積極地抗拒人家對它作出解釋的,就他已經做過的工作而言,有關自然的任一觀念都還是沒有得到確切證明的,所以,要想作為一個成就卓著的科學家,那他就必須純樸,甚至是有意識地純樸,假定自己是跟誠實的上帝打交道,所以他就得象個誠實的人那樣地對世界提出自己的問題的。

因此,科學家的純樸雖然是順應職業而形成的特點,但不是職業上的缺點。一個人要是採取警局偵探人員的觀點去研究科學,那他就得浪費許多時間去破獲種種無中生有的陰謀,去偵訊那些心甘情願地對直截了當的問題作出回答的嫌疑分子,總而言之,去玩警察與強盜這種流行的遊戲,就象現在在官辦科學和軍事科學的領域裡所出現的情況那樣。目前科學行政首腦的偵探狂熱乃是科學工作所以障礙如此之多的主要原因之一,這我是深信不疑的。

從這點出發,幾乎用三段論式就可以推得一個結論:除了偵探職業外,還有其他職業不能也不會使人適於從事最有效的科學工作,因為這類職業既能使他懷疑自然界的誠實性,叉能使他對自然界及其有關問題採取不誠實的態度。軍人被訓練得把生活看作人與人之間的鬥爭,然而他未必會象軍事宗教組織——十字軍或鐮刀鐵鎚軍——中的分子那樣地死抱著這個看法不放。在這裡,基本宣傳觀點的存在遠比宣傳的具體性質重要得多。無論一個人對之莊嚴宣誓的軍事組織是那杜斯?羅約那式的軍事組織還是列寧式的軍事組織,都不是要點,要點在於他認為他的信仰的正義性要比他應該維護自己的自由甚至自己職業上的純樸性更為重要。不管他效忠於什麼,只要這種效忠是絕對的,那他就不適於在科學的高空飛翔。在今天,幾乎每一種的統治力量——不論是左的或是右的——二都要求科學家具有思想上的一致性,而不是要求他坦白為懷,這就不難理解科學已經受到怎樣的損害,而將來等著它的叉是什麼樣的貶抑和什麼樣的挫折了。

我已經指出,科學家與之鬥爭的妖魔,是混亂,而非有目的的陰謀。自然界之具有熵趨勢,這見解是奧古斯汀的見解,不是摩尼教的見解。自然界未曾採取進攻的策略,有意識地去打敗科學家,這情況意味著自然界的惡行乃是科學家本身的弱點所致,而非自然界具有一種特殊的、能夠和宇宙中有秩序的原則相抗衡或勝過它們的作惡力量。宇宙中有秩序的原則雖然是局部的和暫時的,但也許和宗教界人士所指的上帝並無多大的不同。依據奧古斯汀主義,世界上黑的東西都是消極的黑,只不過是因為它缺少了白;然而按照摩尼教,白的和黑的則是兩支相互對抗的軍隊,面對面地排在一條線上。在所有的十字軍遠征中,在所有的穆斯林的護教戰爭中和在共產主義為反對資本主義罪惡的一切戰爭中,都含有一種微妙的、充滿感情的摩尼教的色彩。

要想停留在奧古斯汀的地位上總是很困難的。稍微有點兒動蕩,它就要轉化成一種隱蔽的摩尼教了。奧古斯汀主義在情緒方面的徵結就表現在密爾頓(Milton)《失樂園》(Paradise Lost)里的兩端論法中:如果妖魔只是上帝的創造物,又如果妖魔只在上帝主宰的世界中活動著,其作用只是為了指出生活方面的某些陰暗角落,那麼,妖魔和上帝力量之間的一場惡戰差不多就變成一場職業性摔跤競賽那樣地有趣了。如果密爾頓的詩篇要比這些摔跤表演中的任何一場都更有價值的話,那就一定會給妖魔以打贏的機會,至少在妖魔自己所作的估計中就得如此,那怕這只是一種虛假的機會。在《失樂園》中,妖魔自己講出的話說明他是認識到了上帝是萬能的,跟他作鬥爭是沒有希望取勝的,然而,妖魔的行動則說明了,至少在情緒方面,他是把這場鬥爭看成他的主人和他自己雙方種種權利的一項無望的、但並非完全無用的聲明。但即使是奧古斯汀式的妖魔,也得自己十分當心,不然的話,它就會被改造成摩尼教式的了。

任何一種按照軍隊方式建立起來的宗教組織都是受到了與墮落成為摩尼教異端相同的誘惑。它把與之進行鬥爭的那些力量都比作一支註定要失敗的孤軍,但這支孤軍是能夠(至少是可以設想作能夠)取勝並使自己成為統治力量的。由於這個緣故,這類秩序或組織和我們鼓勵科學家採取奧古斯汀式的態度就完全不相容了;何況,按照其自身的道德尺度而言,這類組織對於精神領域中的誠實性並無太高的估價。為了反對一個陰險的玩弄詭計的敵人,使用軍事計謀是允許的。因此,宗教的軍事組織幾乎不得不十分重視服從、信仰自自以及所有那些對科學家有所損害的限制條件。

除了教會自身,任何人都不能評價教會,這是真的;但同樣真實的是,教會以外的人士對於這一教會組織及共主張可以有甚至應當有他自己的態度。同樣真實的是,作為一種精神力量,共產主義基本上就是共產黨人所講的東西,但他們的種種陳述對我們自有一種限制,即僅能看作如何定義一個理想的方法,而非我們能在一個特定的組織或運動中據之行動的描述。

看來,馬克思自己的見解是奧古斯汀式的;而惡,依他的見解,與其說是一種和善作鬥爭的值得注意的自發力量,不如說是完滿的欠缺。但雖然如此,共產主義已經在鬥爭中壯大起來了,其一般趨勢似乎就是要把黑格爾的最後綜合(奧古斯汀主義者對惡的態度是與這一綜合相符的)推到未來,而這個未來,如果不是無限遠,那至少也是和目前所發生的情況非常疏遠的。

因此,目前在實際的做法上,無論是共產主義陣營,還是教會陣營中的許多分子,都是採取堅定不移的摩尼教徒的立場。我曾經隱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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