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知識資產(8篇)

新勞力經濟學

一位新相識的朋友,見我屢次為文談及產權的問題,認為我過於著重物質資產,忽略了人類知識資產的重要。但屈指一算,我起碼已有五篇用中文寫的文章是提及了知識資產的。我也曾指出秦始皇的焚書坑儒,比起文革期間中國對知識的破壞,簡直是小巫見大巫,不可相提並論。可能因為我從來未用「知識資產」為主題,我要強調的就不夠明顯了。

在「中國會走向資本主義嗎?」這本小書里,我指出知識貧乏是目前中國經濟發展的重大障礙,也指出目前在中國,人力資源——包括知識資產——並非私有。

但舒爾茲(T.W.Schultz)閱讀這論文後,竟來信說:「為甚麼你不提及那最重要的知識資產?為甚麼你說中國沒有多量的私有產權,人力在中國就不是私產嗎?」這指責令我莫名其妙!

舒爾茲是因鼓吹知識資產(Human Capital)的重要性而獲諾貝爾獎的。我若在文章內不是每段都提及這種資產,他就可能認為我輕視了它!但舒爾茲怎可以認為人力資產——這包括知識——在中國是私有的資產呢?他曾到中國講學,怎會連中國人民沒有自由選擇工作或沒有自由轉換工作的權利也不知道?私有產權的定義,是包括自由轉讓,自由選擇合約的權利。在人力及知識的資產上,這些權利在中國是沒有的。所以這些資產在中國不能算是私產。

缺乏了人力資產的自由轉讓或自由買賣的權利,知識的發展或增長就一定有極大的障礙。單就是這一點,中國要實現現代化就言之過早了。這個重要的問題我會稍後向讀者詳加解釋。

馬歇爾(A.Marshall)是第一個經濟學名家認為知識是資產中最重要的。我同意這觀點,且準備在下一篇文章以自己的見解加以分析。人力及知識到了費沙的手上,就被一般性地歸納為資產。以費沙之見,任何可以引致有收入的東西都是資產,而這些資產的市值就是資本。這個一般性的概念,比起馬克思的資本論,相去甚遠。

而馬克思的各種矛盾,到費沙以後就漸變成為歷史了。可惜費沙的經典之作「利率理論」(The Theory of I )至今還未見有中譯本。

近20年來,勞力經濟學(Labour Eics)漸被稱為新勞力經濟學。究竟「新」在何處呢?主要的就是加多了知識資產的投資(Iment in Human Capital)。除舒爾茲以外,這門學問的高手包括貝加(G.Becker)、銘沙(J.Mincer)、路易士(G.Lewis )、雷斯(A.Rees),及他們的多個得意弟子。在近20多年來新崛起的重要經濟學說中,新勞力經濟及產權經濟(後者包括交易費用)之所以能大行其道,就是因為它們有很強的解釋能力。

既然遠在19世紀末期,馬歇爾就認為知識資產最重要,為甚麼「新」勞力經濟學要到近20多年來才盛行呢?我自己的答案是,知識及科技的進展,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後突飛猛進,令人矚目。有人認為近30多年來在科技上的進展,要比過去的3000年的總和還要大。姑勿論這觀點是對或是錯,近30多年進展的驚人是無可否認的。

馬歇爾有先見之明,但新勞力經濟學的盛行,似乎是受了事實說服力的影響。

在知識科技發展最快的30多年中,中國不僅閉關自守;更為甚者,就是中國執政者在這期間內將知識加以慘無人道的摧殘!這是中國的不幸。又因為中國有世界上1/4的以天賦馳名的人口,這摧殘是全人類的不幸!

過去的畢竟是過去了,希望還在將來。在知識的問題上我應寫些甚麼呢?我還是重施故技,寫點知識資產與產權的關係吧。中國的經濟困難是制度上的問題(這點中國執政者似乎是不同意的);經濟制度是產權的問題(這點中國執政者可能不同意):知識是一種資產(這點中國執政者似乎是同意的):知識科技對中國現代化是極其重要的(這點中國執政者顯然同意)。且讓我在下一篇文章,先從「同意了」的一方面說起。

1984年3月30日 重要的知識資產在自由市場的制度里,專業人士靠知識而得可觀收入的例子,比比皆是。縱使被一般人認為是極平凡的專業,在香港要有安定可靠的收入並非難事;沒有專長而有良好普通常識的人,只要肯干、有信用,何愁找不到僱主或想不出可以謀生的小生意。知識幫助生產,市場於是就獎勵知識,這是淺顯不過的道理。話雖如此,幾個古老相傳的謬誤卻把知識的價值大大地低估了。

在19世紀初期,英國經濟學家馬爾薩斯(T.Malthus)的人口論就大幅度地低估了知識對生產的貢獻。馬爾薩斯認為,土地及其他天然資源有限,而人口日益增加,長此下去,僧多粥少,人民生活水平下降是必然的事。這個見解,在20多年前的經濟發展學說中,仍是存在的。儘管今天還有小部分食古不化的學者繼續在做夢,但反證的事實卻甚為明顯。30年前世界的人口是24億,現在是40多億。比起馬爾薩斯的時代,現在的人口總量增加了好幾倍,但同期內人民的生活水準卻大大地提高了。

主要的原因,就是土地及天然資產雖然增長不多,但知識資產卻有了大幅度的增加。

我不是說馬爾薩斯的人口論永遠是錯的,因我不敢肯定知識及科技會永無止境地增長。但馬爾薩斯低估了知識的增長率,低估了知識對生產的貢獻,卻是無可否認的。

自18世紀中期的英國工業革命以至現在的200多年中,支持勞工的人都有一個科技的神話。這就是科技的發展會使失業增加,所以科技對社會是有害的。這見解也早被事實推翻了。多了知識,就多了產品的種類,也就因而增加了勞力的需求。另一方面,因為缺乏知識而要每星期工作60小時才足以糊口的人,若能增加知識,工作時間可以減半而生活水準仍可提高。

當然,知識科技的增長對某些人在比較上是有所不利的。那些選擇了以時間勞力去爭取加薪而不將時間投資在知識的增長,或那些向勞工收費的工會主使人,都會因社會知識的增加而受到比較上的不利,甚至可能受損。跟任何投資一樣,知識的投資是要競爭的。不參加這種競爭的人,在一個因為競爭而增加知識的社會裡,怎會不相形見絀?靠罷工或遊行示威來增加收入,在自由市場中實非善策。

有些人認為知識——尤其是書院里所學的知識——不重要,因為往往學非所用。

這見解也是錯了的。讀化學,卻去做生意,可算是學非所用了。但有了學識,思考比較靈活、文字比較流暢、待人接物比較得體,不是資產是甚麼?十年窗下,要「一舉成名」固不容易,但「無人問」卻是不愁的。我能從事教育工作,算是學有所用;但若要轉工,又何愁沒有僱主?這不是誇大之辭,而是我從來不相信會做而又肯做的人,在自由市場內會找不到對所學稍有關係的工作。因薪酬不理想而不幹是另一回事。

以上提及的關於知識的幾個謬誤的產生,是因為知識資產有幾個特徵是常被人忽略了。

第一、知識資產不僅可以因累積而增加,有了知識差不多是驅之不去的。我不是指個人的知識不會因腦子有了毛病而破產。我指的是知識若在社會上遺留下來,就很難像一座大廈可以被火燒精光。那就是說,知識是有著極頑固的存在性。愛迪生的發明,我們現在還在享用,還在改進。知識不像土地,其增長供應,其積少成多,可以快得驚人。撇開電子業不談,單是音樂唱片,以激光發音這回事是愛迪生做夢也想不到的。但激光發音之有成,就是因為愛迪生的「原始」錄音的思想驅之不去!

第二、知識是一種「共用品」。發明了的科技,是可以給無數的人一起共用的。

當然,有專利權的科技是要付使用費的,但這使用費往往比發明者的投資成本低很多。另一方面,要保存一個發明的專利權並不容易,而法律的保障最多是17年。在大致上而言,有價值的知識或科技,因為可以共用,對社會的貢獻就往往大得驚人。

撇開科技不談,一首好的樂曲,一本好的小說,都是可以多人共賞的——這些都是「知識」的一部分。其他知識如服裝設計及科學原理,都是共用品。

第三、任何一種知識或一個發明,都有很廣泛的用途。我們知道一塊地可用以種植多種不同的植物,或飼養多種不同的動物,或建造多種不同的樓宇。知識又何嘗不然?單就以半導體(Semi-ductor)為例,從它而引起的工業產品就數以千計。但一塊地若用以種麥,就不能再用以養牛;若用以建工廠,就不能用以建酒店。

知識卻沒有這種約束。同是一個半導體的發明,不僅可被無數人共用,也可被多種產品共用。

人的富庶、生活的享受,若真的只是靠土地及其他所謂天然資產,馬爾薩斯早就會被認定是天才。但若沒有建造房子或農業的知識,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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