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潘多爾的龍

柔克島西邊,厚斯克島與安絲摩島南北兩大陸塊之間,是「九十嶼」。九十嶼當中,距柔克島最近的是瑟得嶼;最遠的是斜辟墟,幾乎位於培尼海中。至於九十嶼的總數是否為九十,始終是個無法定奪的問題。因為,如果只計算有淡水泉的島嶼,大概有七十個,如果去細數每塊岩石,恐怕數到一百都還沒算完,海水就轉潮了。這一帶,小嶼之間的海峽都很窄小,而內極海的溫和浪潮只要一受擾動滯礙,就高涌低伏。所以浪高時,某個地方或許是三個小島嶼,但浪低時就可能合成一個了。可是那一帶的海浪儘管危險,每個小孩卻都能划槳,也都擁有個人小船,家庭主婦常越過海峽去與鄰居聚飲一杯匆促茶,小販叫賣貨品,利用船槳打出節奏。那裡的道路都是鹹水海路,相當通達,唯一可能堵塞通路的是魚網。當地的魚網大都跨越海峽,從某小嶼的房子里要到鄰近小嶼的房子,專門用來捕捉一種叫「魷比」的小魚,這種小魚的魚油是九十嶼的財富。這裡橋樑很少,沒有大城鎮,每個小嶼擠滿農家和魚家的房舍。農魚兩業人舍聚集,就形成鎮區,大約十至二十個小嶼組成一個鎮區。其中最西邊的叫做「下托寧」,面向的不是向極海,而是外圍空闊的海洋。那片空闊的海洋可說是群島區的一個孤單角落,海上唯一的孤島是個巨龍劫掠的島嶼蟠多島。過了蟠多島,就是渺無人煙的西陲水域。

供新巫師居住的房舍已備妥。那楝房舍孤立在一座小山上,四周是綠油油的大麥田,西邊有潘第可樹林可阻擋西風,此時樹枝頭正開滿紅花。站在房舍門口可以看見島上其他茅屋屋頂,以及樹林與花園等,也可以看見其他小島的房舍屋頂、農田、山丘,而夾在這些中間的是許多婉蜒曲繞的明亮海峽。巫師宿舍是閑破舊的房子,沒有窗戶,只有泥土地,不過還是比格得出生時住的房子好。下托寧的島民恭敬地站在這位柔克巫師面前,請他原諒這房子的簡陋。其中一個說:「我們沒有石塊可以蓋房子。」另一個說:「我們里沒有人富有,不過也沒有人挨餓。」第三個說:「這房子住起來至少保證乾爽,先生,因為茅草屋頂是我親手鋪的。」在格得看來,這房子就像宮殿一樣好。他坦率謝過這些島民代表之後,那十八個人才離開。他們各自劃著小船返回自己的島,告訴鄰居涌夫和妻子,說新來的巫師是個奇怪的嚴肅青年,話不多,但言語中正,沒有傲氣。

也許格得這一回首度出任巫師,並沒有多少足以自豪的理由。柔克學院訓練出來的巫師通常前住城市或城堡,去為身居要津的爵爺效勞。而那些爵爺自然都把巫師安頓在豪宅里。依照慣例,下托寧這些漁民只要聘請普通的女巫或施士,不外念念咒文保護魚網、為新船誦法、治療一下染病的禽畜與人就夠了。但近幾年,蟠多島的老龍產下子嗣,據說連那隻老龍加起來,一共有九隻龍潛伏在破敗的蟠多海爺塔樓里,鱗甲巨腹不時在大理石階梯和毀損的甬道間拖來拖主。那個死寂島嶼缺乏食物,眾小龍艮大,感到飢餓時就飛離該島設法筧去。據稱有人看見四隻小龍飛到厚斯克島西南岸上空,他們沒有棲息下來,而是暗中窺視羊舍、穀倉和村莊。龍的飢餓要喚醒很慢,但要滿足則很難。所以,下托寧的島民便派人前往柔克學院,乞求一位巫師來島上保護居民,免受那些在西域翻騰的巨獸侵害。大法師當時即判斷,島民的恐懼並非沒有根據。

「那邊沒有舒適可言,」大法師在格得升為巫師那天,這樣對他說:「沒有名聲、沒有財富,可能也沒有危險。你願意去嗎?」

「我願意去。」格得的回答不全然出於服從。自從圓丘之夜以來,他轉變很多,已不再受過去那種沽名釣譽的慾望所支使。如今,他總是懷疑自己的力氣,也害怕測試自己的力量。再者,龍的傳聞也讓他很好奇。弓忒島已經好幾百年沒有龍出現,也不可能有龍會飛到柔克的氣味、外觀、或法術範圍內。因此在柔克島,龍只是故事和歌謠里的東西,是用來唱的,親眼目睹是沒有的事。格得在學院里已經儘可能研讀關於龍的一切。可是,閱讀龍的種種是一回事,面對龍則是另一回事。現在,機會擺在眼前,他於是興緻勃勃的回答:「我願意去。」

耿瑟大法師點點頭,眼柙卻很憂鬱。「告訴我,」半晌他才說:「你害怕離開柔克島嗎?或者你渴望離開?」

「兩者都有。」

耿瑟再次點頭。「我不知道送你離開信個安全地是不是正確,」他說得很慢。「我看不見你的前途,只見一片漆黑。而且北方有股力量,可能會把你摧毀。但那到底是什麼、在哪裡,是在你的過去或未來的途中,我也說不清楚,因為只見陰影覆蓋著。下托寧的人來時,我立刻想到你,因為那裡好像是路途以外的安全地,或許你可以在那裡養精蓄銳。但我實在不曉得究竟哪個地方對你才安全,也不知道你的前途會往哪裡去。我不希望把你送進黑暗……」

格得最初覺得,在繁花盛開的樹下,這間房子好像還算是個明亮的地方。他住了下來,也常觀看西邊的天空,隨時拉長巫師的耳朵,留意有無麟甲羽翼拍動的聲音。但沒有龍來。格得在自己的海堤釣魚,在自己的園圃種花種草。時值夏季,他坐在屋外的潘第可樹下,翻閱從柔克學院帶來的民俗書,常整天深思其中的一頁、一行、或一字。甌塔客要不是在他身邊睡覺,就是到滿地青草和雛菊的樹林里獵鼠。他隨時為島民服務,是島民的全能醫師和天候師。他倒沒想過,由巫師來搬弄這種雕蟲小技,或許可恥,因為他自己小時候是巫童,所服務的村民比下托寧島民更窮苦。不過,下托寧的島民很少要求格得做什麽,他們敬畏格得,部分是因為他是智者之島出身的巫師,另一部分也是因為他的靜默和他那張有傷疤的瞼孔。職是之故,縱然年輕如格得,總使人與他相處不自在。

然而,格得還是交了個朋友,是個造船匠,家住東邊鄰島,名叫沛維瑞。他們是在海堤結識的,當時,格得停下來看他踩踏一條小船的船桅,他早已抬眼看著巫師,咧嘴笑道:「一個月的工差不多要完成啦。要是你來做,我猜你只要一分鐘,念個咒就好了,是吧,先生?」

「可能吧,」格得說:「但是,除非我一直持咒,否則可能下一分鐘就沈入海底了。不過,要是你想……」他沒有把話講完。

「怎麼,先生?」

「呃,這條小船造得相當好,實在不須再增加什麼。不過,要是你喜歡,我可以施個捆縛術,幫她保持平順安全,或是施個尋查術,讓她由海上返航時,可以平安回家。」

格得不希望傷了這位造船匠的感情,因此有點欲言還止,但沛維瑞的面容竟為之一亮。

「先生,這條小船是為我兒子造的,要是你肯替他祝個咒,真可以說是大德隆恩了。」

說著,他爬上堤防,拉起格得的手,鄭重道謝。

從那次起,他們便常常一起工作。造船或修船時,而維瑞負責手工;格得除了提供法術技巧之外,順便學習如何造船、如何不依靠法術駕船,因為純粹藉帆駛船的技巧,在柔克島幾乎已經絕跡了。格得時常與沛維瑞和他的小兒子伊奧斯,駕駛不同的船穿梭在海峽和礁湖之間,到後來,不但格得成為駕船好手,他與沛維瑞的友誼也堅定不移。

秋未,船匠的兒子生病,孩子的母親請了帖斯克島一位擅長醫療的女巫,情況似乎好轉了一兩天。但後來,在一個暴風雨肆虐的半夜,沛維瑞跑來猛敲格得的房門,哀求他去救他的兒子。格得與他跑到船上,在黑夜暴雨中火速划船到船匠家。格得看見那孩子躺在草床上,母親蹲在床邊,女巫一邊燃燒草根,一邊唱著奈吉頌,那也是她最好的療方。但是她小聲對格得說:「巫師大人,依我看,這孩子得的是紅熱,熬不過今夜了。」

格得跪下來,兩手放在孩子身上,也得到相同的結論,身子不由得後退一下。他自己那場大病的最後幾個月,藥草師傅教了他許多民間療方,不管療方深淺,原則都一樣,那就是:傷可治,疾可療,垂死的靈魂只能由它去。

做母親的見格得退後,明白了含義,立刻絕望地號啕大哭。沛維瑞在她身旁彎下腰,說道:「太太,雀鷹大人會救他的,不用哭!他既然來了,就有辦法。」

聽聞這母親的悲號,目睹這父親對他的信賴,格得不忍心讓他們失望。他推翻了自己的判斷,心想如果可以把燒熱降退,或許這孩子就可以得救了。他說道:「沛維瑞,我會儘力。」

夫妻倆從屋外取來新接的雨水,格得用來為孩子洗涼水澡,同時不念一種止熱咒。可是,這個咒起不了半點效用,突然間,格得以為那孩子就要在他的手臂中死去。

格得顧不了自己,馬上集中力量,運轉自己的靈魂,去追趕孩子的靈魂,要把它帶回冢。他呼叫孩子的名字「伊奧斯!」他從自己的內在聽覺聽見了微弱的應答,所以又叫了一次,一邊繼續追趕。他看見男孩快步跑在他前頭,正要自某座山丘側面跑下一個漆黑的陡坡。四周悄然無聲,山丘上方的星辰,是他肉眼不曾見過的,但他曉得那些星座的名字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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