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瘟疫平息後那幾周,霍加不只被擢升為皇室星相家,也與蘇丹建立了比我們原先希望的更親密的關係。挫敗了那起小暴動之後,大宰相向蘇丹的母親進言說,必須讓蘇丹從養在身邊的那批小丑中擺脫出來,因為商人和禁衛軍們都認為這群用廢話誘導君王作出錯誤決斷的蠢貨要為這次的災難負責。據說前皇室星相家瑟特克先生也涉及了這次密謀,所以他的那幫人就被逐出皇宮或流放或被派到了外地,他們的工作也就落到了霍加身上。

現在,他每天前往蘇丹居住的宮殿,在蘇丹為兩人安排的例行談話時段中,與君王談上幾個小時。回家後,霍加總會興高采烈且得意洋洋地告訴我,每天早上蘇丹先是叫他解析自己前晚的夢境。在霍加擔任的所有職責中,他或許最喜歡這一件。一天早上,蘇丹難過地坦承自己前夜無夢,霍加便提議解析別人的夢。君王好奇地接受了這個提議後,皇家衛兵迅速找到了一位昨晚做了好夢的人,把他帶到了蘇丹面前。就這樣,每天早上解析一夢便成為了慣例。剩下的時間裡,當他們在庭院里,在紫荊及大洋梧桐樹遮蔭的花園裡散步時,或是搭著划槳小船遊覽博斯普魯斯海峽時,他們會談論蘇丹喜愛的動物,當然還有我們想像出來的動物。他也與蘇丹談及其他主題,這些都是他激情洋溢地對我詳述的內容:博斯普魯斯海流的成因是什麼?螞蟻們有規律的生活中有哪些是值得去學習和理解的?撇開真主的賜予,磁鐵的磁力從何而來?星星這樣旋轉或那樣旋轉有什麼重要性?異教徒的生活中,除了不信教之外,還能不能找到值得了解的東西?是否能發明出打敗他們的武器?跟我說完蘇丹是多麼專心聆聽他的這些話之後,霍加會猛然走到桌子旁,在厚實的昂貴紙張上為這種武器畫下設計圖樣:長炮管大炮、自行引爆的發射裝置、讓人想起惡魔巨獸的武器。他會把我叫到桌邊,說他這些想像出來的東西很快就會實現,要我為他做個證人。

而我也想和霍加共享這些夢想。或許正是由於這個原因,我的心還在想著瘟疫,它讓我們以兄弟般的情誼經歷了那些恐怖的日子。整個伊斯坦布爾都在聖索菲亞大教堂進行了禮拜,感謝真主使他們擺脫了瘟疫魔鬼,但是這個疾病尚未完全在這座城市絕跡。每天早上,霍加趕往蘇丹的皇宮時,我好奇地漫步城中,數著附近有叫拜樓的清真寺,以及紅瓦屋頂長滿苔蘚的貧微小清真寺中舉行的葬禮。出於一種自己也不明了的動機,我期望疾病不要離開這座城市,不要離開我們。

霍加談論他如何對蘇丹產生了影響及他的勝利時,我對他說,傳染病還沒有結束,由於防疫措施已經解除,隨時可能再度爆發疫情。他會憤怒地叫我住嘴,說我在嫉妒他的勝利。我理解他的心情,他現在是皇室星相家,蘇丹每天早上都會告訴他自己的夢境,他可以在不被那些蠢貨包圍的情況下,讓蘇丹私下聽他談話,這是我們等待了十五年的事,是一項勝利。但他為什麼說得好像這些全是他自己一個人的勝利?他似乎已經忘了是我提出了防範瘟疫的措施,也是我準備了那份被視為正確但後來證實不很精確的時間表;更令我生氣的是,他只記得我逃到小島的事,而忘了是在什麼樣的情況下匆匆忙忙把我找回來的。

或許他說的沒錯,我的感覺可以說是嫉妒,但他不了解的是,這是一種兄弟般的感情。我希望他明白這一點,因此我提醒他回憶回憶瘟疫之前的日子,當時我們經常坐在桌子兩端,像兩個努力忘懷寂寞夜晚的無聊乏味的單身漢。我也提醒他,有時他或我會感到害怕,但我們都從這些恐懼中獲益良多。我向他承認,即使在獨居島上時,依舊十分懷念那些夜晚。他鄙夷地聽著這一切,彷彿只是一個目擊者,見證我的偽善從他自身並未參與的遊戲中浮現。他沒有給我一絲希望,沒作出任何許諾說我們可能回到那些兄弟般共同生活的日子。

信步從這一區走到另一區時,我發現儘管禁令解除,瘟疫卻像不想讓霍加所謂的「勝利」蒙上陰影似的,確實慢慢從城裡消退了。偶爾,我不知道為什麼死亡的陰暗恐懼從我們之間退去並逐漸消失後,我會感到寂寞。有時,我希望我們談的不是蘇丹的夢境,或者霍加向他描述的計畫,而是我們昔日共度的日子——我早就準備好與他並肩而立,站在那面已從牆上取下的恐怖的鏡子前,哪怕有著死亡的恐懼。但是,好長時間以來,霍加一直輕蔑地對待我,或是佯裝如此;而更糟的是,有時我相信他甚至懶得裝做如此。

為了將他拉回我們之前快樂的日子,我偶爾會說,我們應該再次坐在桌邊。為了給他做個榜樣,有一兩次,我試著坐下寫點東西。當我在紙上寫滿描述瘟疫恐怖的誇大敘述、提到想做一些源於恐懼的壞事、論及我尚未做完的罪行,然後念給他聽時,他甚至聽都不聽。也許,比起本身的勝利,他很可能更多地從我的無助中得到了力量,他嘲弄地說,即使是在當時,他就已經了解我們寫的不過是無用的東西。他是因為無聊才玩了這些遊戲,只是想要看看會有什麼樣的結果,而且也想考驗考驗我。在我以為他染上瘟疫而逃跑的那天,他就已經看清了我的為人。我是個壞人!世界上有兩種人:一種是像他這樣的正人君子,另一種則是像我這樣的罪人。

我沒有回應這些話,認為他是因為陶醉於勝利才說出了這些話。我的心智仍如往常一樣敏銳,當發現自己對瑣事生氣時,我知道我沒有失去憤怒的能力。但是,我似乎不知道如何回應他的挑釁,或是怎麼引領他,又如何擠兌他。在黑貝利島上遠離他的日子裡,我知道自己已經迷失了目標。回到威尼斯,我又能怎麼樣?經過十五年的歲月,我的心早就接受了母親已逝,未婚妻不再屬於我並嫁做他人婦、有了自己的家庭和孩子的事實。我不願想到她們,她們出現在我夢中的次數也愈來愈少了。此外,我不再像前幾年一樣,夢到自己和她們一起置身威尼斯,而是夢到她們在伊斯坦布爾、在我們之間生活。我知道即使回到威尼斯,我也無法重新開始失去的人生,最多可能開始另一段新的生活。除了曾計畫撰寫的那一兩本關於土耳其人及我的奴隸生活的書外,對於從前生活的細節,我不再有任何狂熱的感覺了。

我有時覺得,霍加看不起我,是因為他意識到我沒有國家、沒有目標,也知道我很軟弱。但有些時候,我又懷疑他是否真的感覺到了那麼多。他每天都如此沉醉於對蘇丹說的故事,以及夢想中驚人武器帶來的幻想與勝利,並說一定會說服蘇丹,因此或許甚至不了解我在想些什麼。在羨慕地觀察他這種全然不顧他人的志得意滿時,我發現,我喜愛他,喜愛他這種從誇大的勝利感中得來的多少有些做作的興奮,喜愛他那些沒完沒了的計畫,也喜愛他說自己很快就會掌控蘇丹時看著自己掌心的那種目光。我甚至無法對自己承認,我有這種想法。但當我看著他的日常生活舉止時,我總會陷入這麼一種感覺,感覺自己正在看著自己。人們看著小孩和年輕人的舉止時,有時會從他們身上看見自己的童年與少年時期,因而也會產生對他的一種喜愛及好奇。我感覺到的恐懼與好奇心就是這樣。我經常想起他抓著我的脖梗兒說:「我已變成了你。」但是,每當我提醒霍加那些日子,他就會打斷我,談起當天為了讓蘇丹相信那種令人難以置信的武器而說了些什麼,或是仔細描述那天上午解夢時,他如何抓住了蘇丹的心。

當他眉飛色舞地描述這些成功時,我也想相信它們的輝煌。有時,我也會被自己無窮無盡的想像力弄得神魂顛倒,欣然把自己放在他的位置,對這些事深信不疑。然後,我會更加喜愛他和自己,還有我們,並且像個在聽美妙故事的傻子一樣,張著嘴巴,沉迷於他所述說的內容中,相信他提及的這些未來的美好日子,會是我們倆共同追求的目標。

我就是這樣開始加入了他,為蘇丹解夢。霍加決定煽動這位二十一歲的君王確立他的統治地位。因此,霍加開始這樣向蘇丹解析他的夢:蘇丹經常夢見的那些賓士著的孤寂馬匹因為沒人駕御而不快樂;而以殘酷利齒咬向敵人喉嚨的狼則因為它們自己主宰了自己的命運而感到幸福;哭泣的老婦、美麗的盲眼女孩、葉子被黑雨打落的樹木,都是在向他求救;神聖的蜘蛛與驕傲的雄鷹象徵著獨立的美德。我們希望蘇丹掌控政府後,對我們的科學感興趣,為此,我們甚至連他的噩夢都加以利用了。在漫長的令人精疲力竭的狩獵行程夜晚,就像多數喜歡打獵的人一樣,蘇丹會夢見自己成了獵物,或是在失去王位的恐懼中,夢到自己變成小孩坐在王位上。霍加對此解釋道,身居王位將使他永葆青春,但惟有製造出和敵人一樣的先進武器,他才能從那些時時都在窺視的敵人所設的陷阱中解脫出來。蘇丹還夢到祖父穆拉特蘇丹為了證明他的力量,一刀把驢子劈成兩半,而且,揮刀速度快到驢子被劈成兩半後,驢身還在向前奔跑;他也夢見他那潑婦祖母柯珊蘇丹活生生、赤裸裸地向他走來,想要掐死他和他的母親;跑馬場上長著的洋梧桐,在他的夢中卻變成了無花果樹,樹上不是結滿果實,而是擺盪著血淋淋的屍體;長得像他的壞人們拿著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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