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我心向之 第三節

她從桌上拿起一張白紙和炭筆,走到於珍床邊,問:「我的素描本弄丟了,用普通的紙幫你畫可以么?」

於珍笑著說:「聽你的。」

何冉坐下來,一邊削鉛筆一邊仔細觀察於珍的五官,在心中打好草稿。

比劃片刻後,她突然發現:「你跟我以前一個病友長得挺像的。」

於珍笑起來,「是么?」

「嗯。」何冉輕輕地點了下頭,「而且她也喜歡看威爾伯的書。」

「這麼有緣啊!」於珍頓時來了興緻,追問道:「那她現在怎麼樣了?」

「她……」何冉一下子張口結舌。

在何冉猶豫的幾秒鐘里,於珍很快就領會到她的意思,臉色漸漸慘淡下來。

氣氛變得尷尬不過是一瞬間的事,房間里只剩下鋒利的刀片行走在筆頭上單調的聲音。

那之後她們沒有更多的交流,一個安靜地坐著,一個安靜地作畫。

自從上次何冉藥物過敏後就轉用了腰穿的治療方案,正常情況下是薛醫生親自操刀給她做,薛醫生手法老練,很快就能結束,也毫無痛感。但如果碰到薛醫生不在的時候,換其他醫生來操刀,就有罪可受了。

何冉蜷縮成一團躺在病床上,背部彎曲成不自然的弓形。可以感受到冰冷徹骨的鋼針挑破自己的皮肉,在筋骨里緩慢地深入著,那是一種無法形容的疼痛和恐懼,同時折磨著人的肉體和心靈。

即使腰部打了麻藥,大腦仍舊非常清醒,在何冉的呻吟聲中,每一分每一秒都變得刻骨銘心。

最長的一次持續了將近一個小時,總共換了三四位醫生才幫她做完。結束之後,何冉精疲力竭地癱在病床上。她剋制不住身體直冒冷汗,濕透的衣服像是剛從冰水裡撈出來的。

如果有那麼一刻想要一死了之,也就只有這個時候了。

腰穿後的六個小時必須平躺在床上,不能移動。沒人陪她說話,何冉只好逼迫自己睡覺。

夜雨聲煩。

凌晨三點,何冉被擾醒之後,後半夜再不得安寧。

那種深入骨髓的疼痛感又開始蘇醒作祟了,由腿部一直向上蔓延。不知是不是因為最近腰穿次數過多,她的四肢感官逐漸變得遲鈍,起初只是出現了一絲麻木。到了現在,連走路都是東倒西歪的。

她在床上輾轉反側了個把小時,仍無法入眠。忽聞身旁傳來一陣低低的抽噎聲,何冉側耳傾聽,確定那不是自己的錯覺。

那陣時有時無的抽泣聲與潺潺雨聲混淆,不易察覺。

何冉猶豫片刻,輕喚了一聲:「於珍?」

哭聲戛然而止,幾秒之後從床簾的另一邊傳來回應:「嗯。」

「你怎麼了?」

「……」

床那邊很久才有迴音:「我沒事。」

「真沒事?」何冉不放心地問。

「……」

何冉吃力地挪動著麻木的雙腿,掀開被子下了床。

她先把燈打開,然後緩慢地走到於珍床邊。

視線接觸到的是一雙紅通通的眼眶,淚光閃爍。連續的高燒已經將一個正值年華的女孩摧殘得面黃肌瘦,眼窩深深凹陷進去,瘦得不成人樣。

何冉坐下來,問:「哪裡不舒服嗎,要不要幫你叫護士?」

「不用。」於珍搖頭,聲音低若蚊吟,「我只是害怕……」

「怕什麼?」

她雙手掩面,肩膀不停地抖索,實話實說道:「怕死。」

何冉愣了一下,宛如某種偽裝的平和,「死」這個字在她們這層樓是非常避諱的,從來沒有人會這麼直接地提及。

於珍帶著哭腔說:「我在網上查過了,很多得這個病的人都是因為複發才死的,我覺得我也快撐不過去了……」

何冉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只能安慰她道:「別想那麼多,大多數人都是自己被自己嚇死的。」

於珍抽著鼻子說:「我知道,可是我也控制不住自己,每次聽到走廊里的腳步聲我就會胡思亂想,是不是黑白無常來過?剛剛我還夢見他們站在窗戶上陰笑,要來抓我……」

何冉努了努嘴,說:「也許他們是來抓我的呢,你自作多情了。」

於珍破泣為笑,淚眼朦朧地看著她,「你還挺幽默的。」

「是么?」何冉淡淡地笑,「但是我男朋友從來沒被我逗笑過。」

提到這個話題,於珍又沉默了。

許久之後,她才緩慢地開口:「其實我也有個喜歡的男生。」

「高考後他跟我告白了,在那之前的一個星期,我在家裡突然暈倒,之後被送到醫院查出複發……」

「然後呢?」何冉問。

於珍說:「我沒跟他在一起,現在他有女朋友了。」

「那他知道你的病嗎?」

於珍搖頭:「不知道。」

何冉一時也又語塞了。

話不投機。

過了一段時間,於珍才接著說:「我好想在臨走前見他一面,告訴他自己的心意……可是我現在這個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相見還不如懷念。」

說到這裡她又險些哭出來,將臉埋在雙腿間,只留下一個單薄瘦削的肩膀,不停地發著抖。

何冉輕輕將她抱住,不知過去多久,於珍才重新抬起頭來,從枕頭底下拿出一張畫紙遞給何冉,委託道:「如果哪一天我不在了,你幫我把這兩樣東西交給他,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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