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入宮

述明回到家,兩眼發直,嘴角流涎,嚇得連東南西北都不認識了。家裡如遭大難,從上到下哭聲一片。頌銀到家時額涅在房裡看護他,見她進來,腫著眼皮說:「你瞧瞧,人都成了什麼樣了!人家八旗子弟拉弓騎馬,他連刀都抽不出來,就是個百無一用的書生,哪兒見過這個場面!這回是嚇破了膽兒,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緩過勁來呢。」

頌銀跪在了阿瑪炕前,哭著說:「是我不好,把您禍害得這樣,我不孝透了,沒臉見您和老太太。阿瑪您快好起來吧,我知道自己錯了,往後再也不敢了。您好起來,您說什麼我都聽您的,再也不背著您瞎來了。」

仔細觀察阿瑪神情,他還是兩眼直愣愣盯著房頂,連眨都不眨一下。她抽抽搭搭起身,到門前吩咐小廝,「外頭請個小戲班子進來,天天換著花樣給爺唱戲打八角鼓。挑喜興的唱,唱到爺眼珠子會轉了,重重有賞。」

小廝領命上梨園挑人去了,她和額涅站在迴廊底下說話。太太回頭往屋裡瞧了一眼,嘆息道:「河工完不成,回來主子怪罪是意料之內的事,不稀奇。稀奇就稀奇在這『陪斬』上,聽說過陪吃陪喝,沒聽過陪斬的,萬歲爺是鐵了心的給咱們抻筋骨了。你阿瑪當了三四十年的差事,最後落得這樣,實在可悲。等他略好些,我打算讓他上疏致仕,什麼榮耀能比得上性命要緊?伴君如伴虎,這日子天天提心弔膽的,也過得夠夠的了。倒是你,可怎麼辦呢。」太太愁眉苦臉,「你要是也辭官,唯恐老太太不高興。不辭呢,叫我們怎麼放心?佟家歷來是長房承繼家業,八十多年了,富也富得足了,讓底下幾房過過手是應該。怕就怕皇上不能輕易放過……我也鬧不明白,一位皇帝,怎麼就能這麼拗!銀子,你到底什麼打算?他這回是拿你阿瑪做筏子,下回會不會真要了誰的命?」

頌銀無言以對,半晌紅著兩眼說:「實在沒法子,我只有充後宮了。上回容家來的東西您替我歸置起來,到時候還回去。是我對不住容實……」她捂著臉哽咽,「額涅,我太難受了。」

太太上去摟她,把她摟進懷裡,慢慢拍著她的背長嘆:「咱們女人的命啊……原說叫萬歲爺看上了,光宗耀祖了,門頭都要高三尺。可咱們不稀罕吶,顯赫富貴咱們都見過,不就是那樣嘛。所以咱們挑人就挑瞧得上眼的,挑情投意合的。好孩子,我知道你艱難,可怎麼辦呢,胳膊擰不過大腿,只要他御門聽政一天,咱們就得沖他磕頭叫他主子。」

她點了點頭,「我原和容實約定好了的,他不負我,我也不負他。如果僅是對我有損害,好賴我都擔著,可那個人這麼對阿瑪,把我逼到絕路上了。他不就是要我進宮嗎,我順著他的意兒就是了……」

她說這些的時候眼裡寒光冷冽,太太有些驚懼,「二妞,你可不能叫額涅擔心。閨女養大了就像鴿子移籠子似的,一個個的都離開我了,兒行千里母擔憂,你們在哪兒都讓額涅牽腸掛肚,要是有個好歹,額涅也活不成。」

她勉強笑了笑道:「我知道輕重,不會瞎胡來的。」

轉頭瞧外面的夜色,天上一輪圓月,張惶可怖地照著人心……終究人在屋檐下,終究不圓滿。

前陣子給容實做了兩身衣裳,一直沒有機會給他,回房包裹起來。想了想,把頸上的同心玉也一併裝進去,有些話她沒法說出口,他見了這信物,應該就明白她的意思了。她抗爭了這麼久,已經很累了,雖然和容實情深,到底棋差一招,皇帝不倒台,他們永遠沒法真正安穩。他現在做的一切需要時間,不能一味的催促他。她知道皇帝的心,只要一天得不到,容實一天是他的眼中釘。如果她屈服,他心滿意足後放鬆警惕,恭王他們的謀劃才能施展得開手腳。

她坐在案前怔怔盯著那塊同心玉,一汪清泉攏在青竹紋間。她輕輕嘆了口氣,兩手合起來,把它蓋住了,蓋住就沒有念想了。

第二天上值後什麼都沒做,挎著包袱去了侍衛值房。進去找容實,一個佐領上前拱手,「開春後新選拔的八十名侍衛要調理,上營房去了四五天了,小佟大人要有事兒,我給您轉達。」

她悵然站著,慢慢搖頭,「沒什麼,我給他做了兩身衣裳,休沐老是錯開,也碰不上人,就勞您替我轉交給他吧。」

佐領接過手道好,仔細瞧了她兩眼,小心翼翼問:「佟大人還好?」

她說還好,「謝謝您垂詢。我那包兒,您千萬別忘了給他,天轉暖了要穿的。」

佐領答應了,見她垂著兩手出了右翼門,身形落寞,再也沒有往日的活泛靈巧了。

回內務府,直愣愣坐了半天,福格來辦事,和她說話,她都是有一搭沒一搭的,魂不守舍。

「怎麼了?」福格覷她神色,「為大伯父憂心?還是和容實吵嘴了?大伯父的事兒暫時過去了,眼下成了那樣,想來不會再追究了。容實近來在忙什麼,京里常不見他人影兒。」

她搖搖頭,「我也挺久沒見著他了,想是值上忙得走不開吧!」她叫了聲三哥,「內務府里瑣事多,不像奉宸院,皇上不出京,那兒就沒什麼操持的。在這裡還習慣?」

福格坐下,給自己倒了杯茶,笑道:「才開始的時候確實摸不著門道,時間久些慢慢也就習慣了。」

她嗯了聲,低頭說:「我阿瑪有程子上不了值呢,內務府要請三哥多幫襯。畢竟官銜還在,萬一哪裡出了紕漏,罪責還在我阿瑪身上。」

福格大而化之一揮手,「不是還有你呢嗎,有事兒你吩咐,我照辦就是了。」

她沉默下來,輕輕撫那膝襕,「我只怕待不長了……」

福格蹙了眉,終於意識到要出事了,直起身問:「怎麼的?你要上哪兒去?要出閣嗎?出了閣也可以接著管事的,你身上還有員外郎的銜兒呢!」

正說著,小蘇拉領著乾清宮御前太監趙磐進來:「傳萬歲爺口諭,著內務府記檔,遣御醫往佟府為大總管佟佳述明看診。」

她站起來蹲安。「奴才佟佳氏,謝萬歲爺賞。」

旁邊的福格呆住了,她沒有自稱臣,而是自稱佟佳氏,這是什麼情況?等趙磐走了,他上前來攙她,「你是要急死三哥嗎?萬歲爺准你辭官嫁人了?事先怎麼一點兒風聲都不漏?」

她看了他一眼,淚盈於睫,「我不是要嫁容實,我得給皇上充後宮了。三哥你記著,萬萬不能叫姑娘進宮當差,當著當著就壞事了,連自己喜歡的人都不能嫁。」

福格目瞪口呆,「這……容家已經過定了,這麼做……」

如果一些約定俗成的東西能對皇帝起管束的作用,她也不會被逼到犄角旮旯了。她無可奈何道:「容實這會子在營房,還不知道我這裡的事兒。你要是見了他,好歹替我勸勸她,天涯何處無芳草,請他另擇良配吧!」

福格要應她,剛張嘴門上又來了人,打千兒說:「萬歲爺傳小總管乾清宮問話。」

她緩緩長舒一口氣,轉頭對福格笑了笑,「我去了,三哥別忘了我的囑託。」

福格茫然追出去,還沒從震驚里回過神來,她已經走遠了。

天欲暮,踏上廊廡的時候,身後趕上來一溜小太監,提著燈籠一個一個往上掛。那橘紅的光照亮了檐下那一片開闊地,她看見殿門前站著個人,負著兩手,眉目森然。

她硬著頭皮走到他跟前,蹲身請了個雙安。他沒有說話,轉身往殿里去了。

她只得跟進去,他在東暖閣設了便餐,雕龍的炕桌擱在南炕上,什麼都是雙份的。指了指對面,「坐。」

她站在腳踏前說不敢,「奴才微末,不敢逾越和主子同坐。主子只管吩咐,奴才站著聽令就是了。」

他寒聲道:「朕讓你坐你就坐,非要惹朕發火才聽話嗎?」

她連眼皮都沒抬一下,僵硬地在他對面坐下。燭台上的燈火在琉璃罩子後跳動,她頓了頓,執起酒壺給他斟滿,然後擱下,緩和著聲氣道:「我來前也想過,既然到了這份上,我再迴避,未免畏首畏尾。我有兩句話和主子說,不知主子願不願意聽?」

他端起酒盞抿了一口,「朕可以選擇不聽嗎?」見她噎了下,垂眼道,「說吧,有什麼就敞開了說,傷口捂在褥子里,早晚要化膿的。」

她低頭看面前的酒盞,清酒的表面倒映出她的臉,她帶著破釜沉舟的決心說:「您多番相逼,無非是想讓我進後宮。」

他也不諱言,頷首道是,「朕想要什麼,從來用不著藏著掖著。」

「奴才可以進宮,但要和主子約法三章。」她抬起一雙瀲灧的眼眸,直直望進他心底,「奴才只居後宮,不上封號。」

他有些意外,「你打算沒名沒分跟著朕?這也算你對朕的反抗?」

她沒有應承,只道:「奴才一顆心,只能裝一個人,主子要是想御幸,奴才絕沒有二話,幸後與君長辭,永不復見。」

他眼裡陰霾叢生,冷笑道:「果真是內務府出來的油子,簡直滴水不漏。朕問你,既然如此,你進沒進朕的後宮,有什麼差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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