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擠兌

第二天進宮,本想去找讓玉的,可心裡總是七上八下,有些話雖是手足也不好直說,在衙門裡斟酌了半天,最後還是放棄了。照著那天看見的勢頭,他們正是熱火朝天的時候,勸諫必然是不聽的。她自己和容實也是這樣,要是現在有個人站出來讓她三思,她連搭理都不搭理。自己相上的人自己滿意就成了,和別人無關。讓玉是個死腦子,不知道投機取巧,她想乾的事兒,哪怕磕破了腦袋也要達到目的,她去橫加阻攔,自討沒趣。或者找陸潤……他如今和往日不同,她已經不知道怎麼和他交流了。心離得越來越遠,慢慢疏離,就像陌生人一樣了。

容實那裡有幾天消息不通,先帝在時把鑲黃旗的侍衛都遣到三殿以南,眼下新帝登基,鑲黃旗是親軍,宮裡的部署都得調整。她鞭長莫及,但他的難處她心裡清楚。容大學士也艱難,原先的保和殿大學士,又是帝師,雖說新君要對付他也不能做得過於顯眼,但這不過是時間問題,一朝天子一朝臣,久了必定要生變的。

她想見他,可是不能,目下得按捺,這風口浪尖上,皇帝的眼線遍布朝野,誰有妄動盡在他掌握中。她堅信自己和容實的日子還長著,不急於這一時半會兒。容實呢,原本是打算設局一舉端了豫親王的,誰知先帝驟然駕崩導致滿盤皆亂。既然木已成舟,唯有以不變應萬變。自古父子傳承是順應天意,兄終弟及情況複雜百倍。上一次是三百多年前,沒有經歷過那種動蕩的人不能想像。

不過這位新帝很會做表面文章,接掌朝政對他來說並不是難事,因為一直在軍機處,政治對他來說玩兒似的。但大行皇帝移宮後,他對先帝舊臣都做了封賞,內務府專管各種賞賚,頌銀接到上諭後一條一條清點出庫,每人御賜的東西都不一樣,她要核對妥當,然後登門宣旨,以布今上恩澤。

這個差事有些讓她為難,不為別的,就為要登容家的門,要見容家老小。自上回太太在東華門外說了那席話後,她就一直覺得慚愧,不敢見她們。有時人就是這樣,明明自己沒有做錯,反倒因為別人的責難和自己的知羞恥,把一切歸咎於自己了。她坐在轎子里的時候細想,她有什麼理由畏縮呢,因為她愛容實,連帶尊重他的父母和祖母罷了。

容家早就接到先報了,她進門的時候院里供了香案,焚起了高香。她托著皇命踏進來,高呼一聲「有賞」,闔家主子奴才跪了一地。她掃眼一看,容老太太和太太跪在她面前,不遠處的抄手游廊上還有個伏地的楚楚身姿,穿著玉色翠葉紋袍子,髮髻上插素銀鳳尾簪,儼然以容家人的身份自居了。

頌銀感到難過,就算容實不答應又怎麼樣,家裡做主要留下的人,一時半會兒恐怕是攆不走了。怪容老太太和太太嗎?站在她們的立場,做得也沒錯,誰不要自保呢。只是過於涼薄了,今非昔比,和容家女眷沒有了貼心的感覺,再見陌路了似的。

什麼都能丟,人不能丟。她挺直脊樑朗聲誦讀:「奉上諭,新春誌喜,賞內閣總理大臣、保和殿大學士容蘊藻,領侍衛內大臣、上書房行走容實,銀各十兩,御賜寧綢八匹、沉香一盒、乳餅一匣、果乾一匣,領旨謝恩。」

容老太太和太太泥首頓地,「萬歲萬歲萬萬歲。」

頌銀擺手一揮,將賞賚的盒子交給她們,再由她們轉交於下人請走。無論如何總歸來了,既然見了面,也沒什麼好閃躲的,頌銀大大方方給老太太和太太請了個安,「有程子沒來瞧老太太了,老太太身子好?」

容老太太道是,「勞二姑娘記掛著了,這把老骨頭還禁得住摔打。」說著審視她兩眼,「倒是二姑娘,怎麼看著清減了不少?」

她笑了笑,「您也知道的,近來逢著大事兒,內務府一刻不得閑,忙得連飯都顧不上吃。我總想著要來給老太太、太太問安,只因大行皇帝初一移殯宮,新帝登基後又有數不清的瑣事要承辦,就耽擱下來了。趕巧了,今兒有這個機會,借著宣旨來家瞧瞧,老太太和太太恕我不周全了。」

老太太說哪裡的話,「姑娘家當官和爺們兒還不一樣,不知要多費多少心思呢!」忽然意識到了似的,「光顧著說話了,沒有請二姑娘進去坐會子,真失禮。」

如今說話都透著生分了,老太太因為忌諱六爺做了皇帝,只怕頌銀早晚是人家的盤中餐,愈發對她客套著。頌銀心裡不是滋味,原本打算寒暄兩句就走的,可是看見那個怡妝表妹殷勤上前來攙老太太,依舊是以往的眼神,輕飄飄,帶著深度和漠然,她的窄心眼兒就不舒坦了。

有些人之間天然的瞧不上眼,也可能是因為容實的關係,頌銀對這個表妹很不待見。怡妝也未必喜歡她,只不過地位不穩固,不敢發作罷了。

她打量她一眼,依舊輕聲細語的態度,稱呼她絕不是什麼小姐姑娘,直接叫表妹,「老太太跟前沒人照應,有你伺候冷暖,倒是極好的。」

怡妝愣了愣,本來就留著心,不論她說什麼都會掂量再三。伺候冷暖,聽上去真把她當使喚丫頭似的。她微微牽了下唇角,「蒙老太太、太太收留了,我們原也是自己人,在老太太跟前服侍是我的福分。」

頌銀點點頭,「自己人照應更盡心,所以容實上回和我說起你,說想讓你們出去置宅子單過,我也覺得不妥來著。」

這就是劍拔弩張的氛圍了,容老太太和太太面面相覷,宅子里的女人,見慣了這種拿話噎人的手段。頌銀既然擠兌怡妝,就說明她對容實仍舊沒有放下。

怡妝自然也知道,不過被容實驅趕過一回,雖留下了,面上多少有點不自在。聽她這麼一說,更加的委屈了,掖著手絹紅了眼眶,「我知道二哥哥嫌我,我們娘兒們日子艱難,投奔老太太來,老太太可憐咱們,咱們就厚著臉皮住下了。等往後略有起色了,我弟弟的差事……」猛然驚覺怡臣的差事是頌銀保舉的,頓在那裡說不出話來。

頌銀笑了笑,「說起怡臣,年下宮裡御膳房添置酒醋,都是他經辦的。宮裡是半點不摻假的地方,要的是獨流老醋,結果他送的是紅曲米醋。世人都知道,獨流和一般的米醋不一樣,價錢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他要掙些辛苦錢也是應當,可膽兒實在太大了,那是給皇上的御宴籌備的,差一點兒就是殺頭的罪,你們借居在容府,別給府上惹事才好。得虧了膳房管事的先來回我,要是回了別人,這會子恐怕已經出大事了。」

眾人駭然,老太太更是目瞪口呆,「這事我竟不知道!」

頌銀抿唇一笑道:「老太太別憂心,我已經另命人重新籌措,把窟窿給補上了,沒耽誤什麼事。」

對於容家人來說,只要不累及家業,萬事好商量。沾親帶故的總要礙於情面,但如果因為他們禍害了全家,那是萬萬不能姑息的。

頌銀放了一把火就打算全身而退了,雖然損了點兒,但沒有捏造,都是據實說話,心安理得得很。她瞧了怡妝一眼,跟她搶容實就是這個下場。為皇上,她不肯受半點冤屈,為容實,她是人擋殺人,佛擋殺佛。

她說了這一通話揚長而去了,剩下的容老太太和太太急成了熱鍋上的螞蟻。叫慶哥媳婦來,好好論一論怡臣的事兒。

「為什麼不回咱們知道?」容太太蹙眉道,「虧得人家幫著遮掩了,萬一事發,怎麼得了!」

老太太沉著臉惱怒斥責:「爛泥扶不上牆的種子!原說給內務府做買辦,我嘴上不說,暗裡擔心,那佟家小總管和容實的交情,我不說你們也知道。既然給哥兒謀了這樣的差事,你們就更要仔細才是。手上銀錢流淌,瞧著心裡痒痒,這我知道。可貪也得貪得巧,都像你們似的,偷梁換柱,當宮裡御廚都是聾子瞎子?膽兒太大了,叫我說你們什麼好!我是指著哥兒出息,好重振你沈家門楣,畢竟常住在人家不是事兒。你們倒好,捅了簍子瞞著,要不是今兒二姑娘上門來說起,咱們都蒙在鼓裡。等再犯了事,順天府、刑部上門來拿人,咱們容家是正經官宦人家,老爺又是編書育人的,叫你們帶累了名聲,豈不斯文掃地!」

慶哥媳婦聽了大哭起來,老太太那句常住人家不是事兒,有了撇清關係的苗頭。他們在北京過得衣食無憂,要是這會兒回房山去,只怕已經不能適應那種苦日子了。

她哭天抹淚,「老太太您聖明,咱們哥兒年輕,小孩兒家難免有犯糊塗的時候,他回來告訴我,我狠狠教訓了他一頓,他已經知道錯了,保證下回不再犯。我也是怕惹老太太生氣,沒敢回稟您,要早知道鬧得如此,就算挨老太太責罰,也一定給您賠罪來。」忙拉怡妝,讓她給老太太磕頭,「您就瞧著大丫頭的面子吧,您往常那麼疼她的。這麼大的姑娘了,回老家,儘是不著四六的人,好好的孩子就給糟踐了。」

怡妝哭得梨花帶雨,抱著老太太的腿仰面哀告,「老太太,您就原諒我弟弟一回吧!他不懂事兒,急進了,也是想早早自立門戶,不給老太太和太太添麻煩。沒想到他不知道深淺,犯了這樣的錯,他吃一塹長一智,往後必定自省,再不惹老太太生氣了。我也想過,事情過去大半個月了,佟大人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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