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羞辱

她帶著人去王府換牌匾的時候,府里管事的迎出來打千兒,說:「佟大人辛苦了,這大冷的天兒……」慌忙叫人接手,又打探著,「聽說我們爺當皇上了?」

頌銀淡淡嗯了聲,示意他看匾,「瞧見沒有,往後這兒就是宮了,不做賞賜之用。」

管事太監向天參拜不迭,「哎呀我的娘,我是伺候過萬歲爺的人了,我們家祖墳上長蒿子啦,我得回家上香去。」又兩手合什對頌銀拜了拜,「多謝小佟大人了,您請進吧,奴才給您敬茶。」

頌銀笑了笑,進門抬眼看,親王府第,原本覆綠琉璃瓦,眼下要抬高規格,照紫禁城內宮殿形制來,換黃琉璃瓦,刷紅牆。她負手說:「我今兒是先來瞧瞧的,眼下宮裡大年是過不成了,得等大行皇帝梓宮先運上景山。出了正月吧,等天放晴,這兒的門墩兒瓦片全要換。你收拾出圍房,該籌備的東西先籌備起來,工匠別問,由掌關防處派遣,另置一個地方做伙房,預備伙食就成。」

管事的點頭不迭,引她上裡邊去,才到檐下就聽兩個打掃的丫頭竊竊私語,「主子爺當皇上了,咱們府里兩位側福晉怎麼冊封?誰當皇后?誰當貴妃?」

另一個說:「也沒定規的,誰說當了皇上就得馬上冊封皇后呀?那兩位側福晉主子都不喜歡,迎進了府一回都沒留宿。我看東邊福晉已經著人收拾了,只等著爺頒旨就進宮當娘娘呢。依著我,反而是兩位格格更像那麼回事兒,沒準都封妃也不一定。」

「主子爺喜歡誰?外頭不是還有一位女官呢嗎,就是上回進來主持堂會那位。」

「那位的出身,就咱們來看天一樣高,可要當皇后……」

那兩個丫頭是背對著殿門說話的,也沒料到她會來,私底下議論本不觸犯什麼,可是遇上了就不好了。管事的大聲咳嗽警示,那兩個丫頭回身一看,嚇得臉色都變了,忙蹲安道吉祥,囁嚅著:「奴才們……」

頌銀沒往心裡去,負手四下看看道:「嘴上留神,要是主子命你們進宮,自有尚儀的姑姑教授你們。今時不同往日了,你們是主子潛龍邸伺候的人,出了差池罪更重。」邁進門想起什麼來,又補充,「立後是關乎社稷的大事,非內閣、軍機重臣不得妄議。有個罪名叫妄揣聖意,要拔舌頭、杖斃的。下回再想多嘴時想想我今天的話,命只有一條,別用錯了地方,死到臨頭才知罪就來不及了。」

那兩個宮女跪下只顧篩糠,哆哆嗦嗦說:「謝謝佟大人提點,奴才們謹記在心,下回再不敢了。」

她一擺手把人打發了,仰脖看房樑上的格局,和如意館的畫師商議藻井應該怎麼加,好描下工筆小樣來,呈御前請聖躬御覽。正計較是用雙井套疊還是大蓮花,聽見身後有花盆底的篤篤聲,回頭看,一位素裝美人搖曳而來,頌銀認得她,是熱河總管尚琇的閨女。雖然宮裡正治喪,因豫親王龍飛御極,豫王府的喜自然大過悲。側福晉的孝不那麼重,穿月白的琵琶襟坎肩,摘了耳墜子和首飾,鬢邊垂下一縷頭髮,拿白絨線裹著,到了她跟前上下打量她,就那麼端著,等她行禮。

頌銀欠身納了個福,「給董福晉請安。」

她大概對她極度不滿,幾乎是拿鼻子眼兒瞪人的,聲音聽上去也怪得很,「小佟總管,我們爺在宮裡三天了,這會子怎麼樣了?」

頌銀道:「主子爺才登極,這程子事忙,等忙過了,自會接福晉們進宮的。」

董福晉哼笑一聲,「那這兩天又得多承小佟總管照應了,您可真勤勉呀,伺候主子伺候得滴水不漏,想必這回也是得心應手吧?」

頌銀抬眼看她,明白她是在捻酸,因為豫親王大婚當夜一夜未歸,後來又傳出在她那裡過夜,所以又是滴水不漏又是得心應手,綿里藏針,想盡法子刺痛她。

她有時候不懂,為什麼有些女人這麼涼薄,不知進退。也許新婚丈夫流連在外是對她們的羞辱,但不問青紅皂白髮作,實在是失德。當初福晉的人選是她提議的,好歹算半個大媒,如今出息了吆五喝六,三句不對立起眼睛就罵人,所以有的人是不能幫的,沒有感恩的心,計較的永遠是自己的得失。

她緩緩嘆口氣,告訴自己要忍耐,這天下已經是他們的天下,她不能得罪的人不過換了一撥,她還得這麼卑躬屈膝著。

她垂手道:「伺候主子是我份內,不敢在福晉跟前邀功……」

董福晉輕輕一笑,「邀功?您邀的哪門子功呢!您不是一直在觀望嗎,主子爺如今即位了,您再不使把勁兒,可就要落於人後了。我曾聽說過您和容大人的事兒,您究竟愛哪個呀?天下爺們兒可以三妻四妾,可惜女人不能夠。要不就沖這霸攬的手段,兩個都留下才好呢,是吧,小佟總管?」

頌銀氣不打一處來,這麼陰陽怪氣的聲口真叫人噁心。有些氣受得,有些氣受不得,她蹙眉掃了她一眼,「董福晉這話太難聽了,您往後是宮妃,得顧全皇家的臉面。我愛誰不勞您費心,您只要博得萬歲爺歡心,改天給您晉個高位就成了。我記得當初萬歲爺問我,說你瞧誰適合當福晉呀,我可舉薦了您,要不您這會子還在貴太妃跟前當女史呢!至於您說的使把勁兒,我沒有攀龍附鳳的念頭,您可別激我。萬一激得我真動了心思,到時候擋了您的道兒,那多不好意思的。」

董福晉勃然大怒,「你給我做大媒,我謝謝您了!您擋我的道兒?您不是一直擋著呢嗎,敢情您自己不知道?」

她一臉無辜,「我還真不知道,您瞧您現在馬上就要當皇妃了,還這麼烈的氣性兒,在宮裡可不是件好事。我勸您一句,看開些,往後萬歲爺的後宮且要擴充呢。一個皇帝身後幾十個妃嬪是常事,您這麼計較,日子還過不過了?」

「我知道皇上要人充後宮,這事兒也不和你相干,輪得著你來勸誡我?你也不看看自己是個什麼身份!」

頌銀最討厭別人開口閉口身份,況且佟家如今已經抬了籍,早就不是包衣了。董福晉這幾句觸了逆鱗,她冷笑道:「怎麼不和我相干,我手裡抓著內務府,開春二月選秀的時候又到了,我不光給您保大媒,我還給別人保呢。您還是煞煞性兒吧,佟家是內務府,您阿瑪在行宮當總管,認真論,是內務府旗下人。您和我談身份,談不上!」

每個人都有短處不願被人提起,提起了是羞辱,會惱羞成怒,會熱血沖頭不管不顧。董福晉出身原本就不算高,阿瑪初秩五品,後來改為四品,到現在不過和頌銀平級,她來呲達頌銀,是自取其辱。可即便如此猶不自知,仗著豫親王登極,覺得自己要飛上枝頭了,斗大的膽兒上來要動手。揚起一巴掌被格開了,頌銀自小學布庫,女人的花拳繡腿還能應付。她又抬腿踢她,自己穿著花盆底,青磚上又滑,一個沒站穩,四仰八叉倒地,倒下就不喘氣兒了。

另一位姍姍來遲的富察福晉見狀失聲尖叫,一個府第里的女人,總有人心智足,有人缺根弦兒,董福晉屬於後者,富察氏屬於前者。董氏明刀明槍上陣,裡頭也有她的功勞,天天在耳邊上念秧兒,挑唆得她怒火燒心,等頌銀送上門來了,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就想尋釁出口惡氣。結果沒打著人,把自己先弄趴了,有意晚到的富察氏因此漁翁得利了,見董氏倒地,她大喊起來,「了不得了,出人命了!」

眾人都慌,亂鬨哄找太醫,把人抬進了殿里,那位富察福晉一面叫妹妹,一面回頭對頌銀道:「董福晉年輕,說話有得罪之處,佟大人看在萬歲爺面上應當海涵。她是有位分的人,您怎麼能這麼對她呢!」

頌銀起先也心慌意亂,畢竟出了事,大家臉上都不光彩。可聽富察氏這麼一說,反倒冷靜下來,這就是女人們的心機,一個豫親王府,目下不過兩位福晉就這麼鬧法兒,一座皇宮幾十的嬪妃,要是進去了,又是怎樣的勾心鬥角?她不願意平白受這個冤屈的,只是暫時得先瞧董福晉的情況,這時候死了,不管怎麼樣都沒她的好處。幸虧府里太醫善診治,拿銀針在人中和虎口上扎了幾下,她猛地一顫,倒上氣來了,眾人說好了,醒過來就好了。

然而醒過來,一睜眼睛罵不動,那眼神恨不得插她幾個窟窿。頌銀放下袖子拂了拂衣裳,轉頭對王府管事的和如意館筆帖式道:「你們預備著,回頭萬歲爺恐怕要傳,把剛才的來龍去脈一字不減、一字不添地回稟上去。董福晉是有身份的人,先前這樣真嚇我一跳。我有罪過,我去找皇上請罪,兩位福晉籌備著吧,隨時會有冊封的旨意過來的。」

她不願意再逗留,這事夠她噁心個三天三夜了。她和新君算不得有瓜葛,莫名其妙被他的福晉羞辱了半天,最後她還得認錯,為這事負荊請罪,究竟是為了什麼!

她自己坐在轎子里,轉不過彎來,掖著帕子不停擦淚。進了東華門先回內務府,她阿瑪一看她蔫茄子的樣兒,手上籌備的登基大典撂下了,先來看她,驅身問:「閨女,怎麼了?」

她哽咽著說:「我今兒造了口舌業,險些害了一條性命。」

述明目瞪口呆,「就出去半天,怎麼闖禍了?你罵街了?造什麼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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