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相思

頌銀知道他的能耐,什麼難題都難不倒他,又是咱們阿瑪又是自帶嫁妝的,別的爺們兒花錢都買不來的話,他張嘴就說。他身上有種奇異的力量,在你看來走投無路了,在他眼裡卻自有柳暗花明的希望。他不是那種固執的人,他懂得變通,你不嫁我嫁,即便當上門女婿他也願意。

可惜不現實,容緒死後他成了獨子,那份家業要靠他維持。父母奶奶漸漸老邁了,他撂下一家子上佟家過日子,又不是說書人編的段子,一個人能這樣肆意地活著!可他這份心還是極難得的,至少讓頌銀感覺安慰了些,不是因為她不討人喜愛才被拋棄的,是因為大勢所趨,大家都沒有辦法。

天上細雪紛飛,先前還有風,等正式下雪風倒停了。雪是靜悄悄的,落下來的時候沒有半點聲響,朱紅的宮牆襯托出它的聖潔,卻也帶著難以描述的憂傷。

她眯著眼睛仰望他,「真能像你說的那樣多好,咱們什麼都不顧忌了,痛痛快快為自己活一回。可是你自己知道,到最後都是空話,因為根本不可能實現。咱們都不是舍哥兒,咱們肩上各有責任。以前我還能騙騙自己,說船到橋頭自然直,現在真到了橋頭了,又怎麼樣呢,還不是束手無策。」她深深看了他一眼,「昨兒你娘上宮門攔我,這事家裡都知道了,眼下不光是你們家不樂意,我們家老太太也再不會鬆口了,所以咱們是真完了。」

他不甘心,說不會的,「我去和老太太解釋,無論如何不要拆散我們。」他攏著她的雙肩哀告,「你呢,你是什麼想法?這會兒什麼都不重要,我只想知道你的心思。只要你還愛我,我就能橫下心,一條道兒走到黑。」

細雪撲在她臉上,冰涼的觸感,澆築得她睜不開眼睛。她努力看他,彷彿要把他刻進記憶里似的。真是個如珠如玉的少年郎,二十二歲的年紀,已然走到了人生的巔峰。他和她一樣,沒有經歷過挫折,也沒有官場上的腐朽氣息,還保有一顆赤子之心。這次感情上的困境是他們共同的劫難,強迫他們一起成長。

她抬手撫撫他的臉,「我捨不得你,一想到你往後不是我的人了,可能落進怡妝表妹的魔爪,我就難受得厲害。我聽說老太太和太太想讓你把她收房,有這事吧?」

他頓時變了臉色,「我不要她。」

頌銀心直往下沉,其實並沒有確切的消息,是她有意試探,結果一試,果然試出端倪來了。好好的,收留個外姓女孩兒在府上,多少有這打算。可憐她,可憐得多了就想一幫到底,不說眼下遇上的難題,就算將來她和容實成了親,這位弱柳扶風的表妹也會是個病灶,沒準什麼時候就會發作。她想像阿瑪和額涅那樣,同容實幹脆利落地一輩子,看來很難實現了。她曾經拿這個要求作為借口拒絕豫親王,如果到最後容實也難逃這樣的安排,那她情何以堪?

她捻酸得厲害,強自按捺了問:「你打算怎麼處置?處置不好我就把同心玉還給你。」

他說別,「我昨兒攆人了,可老太太不樂意,又把她追回來了。沒關係,一回不行我再攆一回。我想過了,瞧著老太太的面子,她要是不惹我,我大不了眼不見為凈;她要是惹我,我可不是憐香惜玉的人,到時候管她是哪門子親戚,照打不誤。」

這個人是行伍出身,要論溫柔也有,雖然沒多少,卻不吝於給她。剩下的別人,哪怕是個姑娘,喊打喊殺的毫不含糊,這點倒令她放心。

她抓住他身側的衣裳,緊緊抓住,感覺到那窄而有力的身腰,把他帶向她,仰起臉,尖尖的下巴頂在他胸前,「我記得我對你說過,如果咱們走投無路,請你等我到三十歲。三十歲我一定想辦法辭官,回內宅,安安心心當你的少奶奶。太太昨兒問我等不等得,我沒什麼等不得的,只是沒臉在她跟前說罷了。現在我問你,你等不等得?再有十二年,那時候朝中局勢應當大定了,如果你待我還如往夕,我們就成親,哪怕什麼都不要了,我也一定嫁給你。」

到現在居然變成了苦情的戲碼,兩個人都眼淚汪汪的。容實說:「真邪性兒了,我娶個媳婦兒那麼難!什麼都別說了,如果這場政斗下我能活命,你嫁不嫁我我都等你。這會兒非逼你跟我怎麼樣,我自己也沒臉,你原本可以自保的,和我定下了,只怕連累你。太太這麼做倒也不算壞,先緩一緩,等我有資格娶你的時候,我再來找你。」他起先混沌的腦子忽然清明了,用力抱了抱她,然後輕輕推開她,「妹妹,我不能害你。還有兩個月,兩個月後一切見分曉。你走吧,咱們聲勢鬧得太大終不是好事,只要你堅定,我心裡有數,誰也拆不散我們。」

達成共識了,卻感覺已經收入囊中的寶貝重又掏出來,充滿了危險和彷徨。

頌銀退後兩步,雪沫子墜落,迷了她的眼,筆直落進她心裡。她緩緩呼出一口氣,想再說些什麼,卻發現找不著合適的說辭了。

就這樣吧,暫時淡了,正好可以迷惑豫親王。他們倆平時都忙,忙起來四五天見不著一面,兩個月轉眼就過了。郭主兒臨盆在即,她和容實沒了聯繫,也許豫親王會更信任她,到時候和容實裡應外合,運氣好,也許能一舉擊敗他。

她轉過身往門上去,他茫然追了幾步,「我會一直等你。」

她腳下略頓,沒有回頭,跨過門檻上了夾道,一步一步走遠了。

她和容實分道揚鑣的消息最終成了紫禁城裡的大新聞,只一天時間,整個宮苑就已經無人不知了。連陸潤都得了消息,她去養心殿回事的時候,他會用憐憫的眼神看她,等她從三希堂出來,他在抱廈里候著她。

「你和容大人,就這麼完了?」

她掖著兩手問:「你也聽說了?」

他嗯了聲,「容太太在東華門外攔你,這事傳起來快得很,幾乎已經無人不知了……就因為容大人和六爺布庫的事么?」

頌銀不想細說,含糊應道:「有了年紀的人,考慮得比我多,也不能怨人家。我和容實一沒有父母之命,二沒有媒妁之言,無所謂完不完。你說人家的媽都找上門了,我還能怎麼樣,且走且看吧!」

陸潤頷首,背著手看外頭天色,喃喃道:「今兒真冷啊,養心殿燒著地龍子,寒氣還是往骨頭縫裡鑽。皇上的境況你也看見了,你瞧怎麼樣?」

頌銀朝後頭望了眼,剛才回話見了聖躬一面,皇帝潮熱得兩頰泛紅,愈發的瘦了,瘦成了一把骨頭。這麼下去確實不大妙,宮裡妄議是大罪,她不能直隆通說,委婉道:「主子不願意叫宮裡御醫看,我上外頭領人進來。京城有個回春堂,坐診的大夫好醫術,把他悄悄帶進宮,請他看看脈象,換個方子用用,沒準就見起色了。」

陸潤嘆了口氣,「不中用,才發病那會兒就喬裝出宮叫人瞧了,十個大夫,九個半面露難色。葯吃了不少,每況愈下。今兒終於鬆口了,這程子的叫起暫緩,有本奏南書房,先交軍機處共議,議不準的再呈養心殿。我瞧……」他又搖頭,欲言又止,「你們是內務府,有些事恐怕要預先張羅起來了。眼下太后和皇后都借不上力,還是內務府悄悄的辦吧,沒的到時候趕不上趟。」

她怔了下,忽然有種落日將至的恐慌,「你是說……」該準備的是什麼,不能明說,各自心裡都有數。大行皇帝的棺槨和壽衣是立時就要的,耽擱不得。還有帝陵,五年前開始修建,到現在還未竣工,得去催促催促了。

一時都沉默下來,外面的雪下得愈發大了,她搓了搓手,指尖凍得冰涼。陸潤留意到了,對底下太監使個眼色,不多會兒就捧了個掐絲琺琅手爐過來。他提了放到她手裡,頌銀才回過神來,攏在懷裡道了謝,半晌道:「郭主兒還有兩個月臨盆,皇上知道嗎?」

他說知道,「今兒還問呢,我瞧得出他也是急。」

頌銀點頭,其實這種心情她能理解,哪怕到了窮途末路,也像她阿瑪似的,寧願叫閨女硬扛,也不願意把家業讓給兄弟們。人都是這樣,沒成家時也許講究手足情義,成了家各顧各,慢慢那份親情開始轉淡,有的變得稀鬆,不堪些的,比仇人更勝三分。

她轉頭問陸潤,「皇上的意思怎麼樣?如果是位阿哥,是不是就冊立太子?」

陸潤臉上沒有表情,眼睛裡卻湧起一種晦暗的,冷戾的光,「立遺詔,找信得過的大臣託孤。」

她吃了一驚,「這麼急?」

他低頭不語,眉心漸漸蹙了起來。

頌銀不知道他心中所想,只是擔心容實的計畫能不能順利實行。他曾經單獨面稟皇帝,因著養心殿似乎有內鬼,怕行動泄漏,連陸潤都不知情。他們這些人,說穿了都是依附皇帝而生的,主子健朗,他們的日子就穩定踏實。主子要是有了好歹,重新投靠別人,又得費好一頓周折。誰也不願意動蕩,誰也不需要「富貴險中求」,想安逸,然而沒有這樣的運氣。江山易主、社稷更替,永遠大浪淘沙,淘剩下的才有命活著。

陸潤半晌不語,隔了會兒又雲開霧散了,含笑道:「我原想你和容大人成了事,我在宮裡呆不住了,放出去,還有個去處。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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