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試探

回到家,家裡雞飛狗跳,還在為常格媳婦的事鬧騰,連飯也吃不著。她拉了拉讓玉和桐卿,示意她們回院子去。兩個妹妹跟出來,桐卿直皺眉,「嗡嗡的,吵得我腦仁兒都疼了。」

頌銀叫婆子上飯菜,帶著兩個妹妹坐下來,給她們盛湯。因為先前不在,沒聽到內情,便打聽是怎麼回事。

讓玉說:「那個別紅,平時看著就是清高人兒,不怎麼和咱們兜搭,倒像咱們攀不上她似的。今兒三嬸子的晏如婆家來大定,送的聘禮豐厚,她心裡不舒坦了,挑剔二嬸子當初沒按慣例送席面,她少得了紅包兒,和二嬸子鬧。」

頌銀唔了聲,「孩子都生了,正經過日子得了,怎麼還挑揀當初的禮數?」

桐卿笑了笑,「想是生了兒子,覺得自己地位穩固了吧。小門小戶出來的,真不怪二嬸子瞧不上她,連我也不喜歡她。」

桐卿比她們小了好幾歲,今年才十三。以前老愛哭,不經事,現在長大了,說話老氣橫秋的,和阿瑪很像。頌銀只是笑,「小孩兒家,懂什麼!」

桐卿說真的,「她不叫常格和咱們來往,娘家親戚怎麼著都好,咱們這邊的她不含糊,不許常格走動,也不要咱們過他們那裡。」

所以男人娶什麼樣的媳婦很講究,好女人能讓家業興旺,賴女人弄得親戚兩不來去,越走越遠。

關於那個別紅,嫁進門一年多,算是堂嫂子。本來是平輩,年紀也相當,處得應該不錯,可她不合群,就跟惠嬪那個續弦媽似的,眼睛長在天靈蓋上,似乎十分的嫌棄她們。

既然嫌棄瞧不起,為什麼還要嫁呢?其實她娘家遠不如婆家,別紅的阿瑪是四品翼長,管著一個營房。「令其遠屯郊圻,不近繁華」,這就是營房。對城裡的旗人來說,營房簡直就像偏遠的窮山坳似的,裡頭住的全是上不得檯面的人。二房和賽米爾氏結親,源自二老爺的一次酒後失言,結果人家抓住了時機,再三再四的催促,方不情不願地讓常格完婚。

別紅的驕傲很大程度上源於她的自卑,出身越低越愛抖威風,且精神敏感,動輒挑眼兒。佟家一門其實沒人瞧不起她,但她就是不知足,生完孩子月子里就鬧,出了月子更厲害了。

娶了這麼個媳婦,真是三生有幸。大伙兒都搖頭,讓玉說:「她和二嬸子鬥嘴,最後拿茶杯砸二嬸子,沒王法的!」

這就太過了,不是做晚輩的道理。再生氣也不能動手,旗人是個很多禮的民族,出了這種事,簡直沒法想像。

「她想幹什麼呀?反了天了?」

「她說要分家,和常格帶著孩子單過。讓二叔和二嬸子另擇屋子,她打算轟公婆出門。」

頌銀皺了皺眉,「父母健在不能分家,她好歹也是個小姐,這道理都不明白?再者怎麼叫公婆給她騰地方,太不像話了。」

「橫豎已經不講理了,索性破罐子破摔了。」桐卿吃完了,接過杯子漱口,站起身說,「不行,我還得去瞧瞧,得著信兒回來告訴你們。」說完帶著她的奶媽子又上老太太那兒去了。

讓玉吃完了,在屋子裡遊盪消食,慢聲慢氣道:「常格還在衙門呢,不知道怎麼處置這事。」

頌銀是官場上混跡的,有快刀斬亂麻的習慣,「過日子這麼斤斤計較,往後怎麼活?娘家沒調理好,送到婆家丟份子來了。常格要有能耐管住她,別紅敢這麼放肆?可見是平時嬌縱慣了,這麼沒人倫的東西留著幹什麼,該打發就打發了吧,圖個清靜。」

讓玉點頭,「老太太發話,讓人把她娘舅叫來,談得好,瞧在孩子的份上讓她給二嬸子陪個不是,事兒就過去了。要談得不好,讓舅老爺把他們家姑奶奶領回去,佟家沒地方安置這尊大佛。」

大家子的日常就是這樣瑣碎,人多了,矛盾就多,只有你想不到的,沒有發生不了的。不過像常格媳婦這樣的算是少見的,眼熱小姑子婆家來的聘禮多,拿自己當初來比較,但凡有半點落於人後就覺得瞧不起她了,待她不公了,就要鬧。人心不足,不知道感恩,更不知道退讓。好些婆婆有意苛待媳婦,她在二嬸子那裡像佛爺似的供著,連老太太都說,「我們二太太不是娶了媳婦,是多了個媽」。別紅懷身子的時候只差沒把月亮摘給她,結果供來供去,慣出了她一身嬌縱的臭脾氣。

頌銀不愛過問這個,也沒留下聽後話,第二天上宮裡當值,換她阿瑪回家休息。

禧貴人催生死胎的事,像一粒石子沉進湖泊,轉眼沒了蹤跡,縱有遺憾,也只是皇帝一個人的遺憾。

太后要過五十大壽了,闔宮張燈結綵。頌銀又忙起來,從用度到官員敬賀,再到昇平署奏什麼樂,都要一一過問。待安排妥當了,具本呈太后過目,有什麼不合心意的地方好即刻修改。

其實去太后那裡她總有些忌憚,怕遇上豫親王。可就是這麼不湊巧,那天進門便看見他在,回眸一顧,眉目森然。頌銀著實有點怕他,因而心虛緊張,略定了定神,方上前蹲身請了個雙安。

帝王家的人,本就和常人不一樣,能爬到高處的心機大多頗深,和這樣的人打交道,就要存著十二萬分的小心。

太后面上看不出任何不妥來,為人很謙和,也不拿架子。因為佟佳氏在豫親王門下的緣故吧,大概有些愛屋及烏的意思,因此她每每來請安回事,她都很好說話,從不有意刁難她。但身份擺在那裡,這種人常給她一種親近不得的感覺,哪怕她笑咪咪的,笑容背後依舊暗藏一副猙獰的嘴臉。頌銀進慈寧宮是例行公事,該跪就跪,該聆訓就聆訓,把要說的都說完了,再行個禮就能告退了。

這回卻不太一樣,太后看了陳條沒什麼意見,但把她留下了,還賞了座兒。頌銀心裡戰兢,行動依舊進退得宜,謝了座,欠身坐下,就是離豫親王近了點兒,視線難免有和他撞上的時候,也是很快調轉開,絕不再看第二眼。

討厭一個人,大抵就是如此。雖然阿瑪說皇宮之中爭權奪勢不是什麼新聞,但他逼迫她害人性命,這件事她永遠忘不掉。所以見到他,心情很複雜,有恐懼,有怨恨,還帶著點兒羞愧——當然這羞愧並不是針對他,是無顏見皇上和禧貴人還有早夭的阿哥,是對自己甘於同流合污的憤恨和自責。

他當然也察覺到她的情緒了,她不聲不響,但眼睛裡會流露出一種輕蔑的味道。他低頭看盞里漂浮的幾片茶葉,毫不在意地笑了笑。橫豎只是替他辦事的人,她的喜惡沒什麼要緊。她只要記住自己的份內,至於怎麼看待他這個主子,是她自己的事。

太后對那些儀俗流程不感興趣,她最關注的是戲。有時候為了解悶兒,也愛甩甩水袖,給身邊的人唱上兩段。

「雖說是做壽,要圖喜興,可也犯不著樣樣和壽星、麻姑沾邊兒。挑些有意思的吧,《三岔口》、《打金枝》,不怕說戾氣太重了,就圖個高興嘛。」太后把摺子遞迴給頌銀,「小佟總管近來辛苦,姑娘家兒,怪不容易的。」

頌銀忙站起來肅了肅,「為皇上和老佛爺辦差,不敢說辛苦。老佛爺欽點的戲碼兒,臣即刻就吩咐下去。老佛爺喜歡小叫天,把他請到宮裡來,等壽宴過了單給老佛爺唱。」

太后點頭,「我聽說城裡大戶人家辦堂會請他,還得看他願不願意。這人可不好相邀,身為下賤,品性兒倒高。你去請他,不能仗著咱們是宮裡的,要客客氣氣待人家。上台弄得不情不願就沒意思了,好好的戲都演砸了。」

頌銀笑著說是,「老佛爺看得上他的嗓子,是他上輩子修來的福分。進宮唱戲多大的臉面呀,他沒有不來的道理。也是老佛爺慈悲心腸,並未下懿旨嚴令他,他不感恩戴德,豈不是不知好歹?請老佛爺放心,臣一定把事辦妥,叫老佛爺高高興興的。」

她會說話,太后臉上露出笑容來,「這麼著好,人家是苦出身,逼得過了倒像咱們仗勢欺人似的。他進宮也不叫他白唱,大大的賞他就是了。」

頌銀應了個嗻,「那臣這就去辦了。」

太后卻說不忙,壓了壓手道:「你坐。原本要差人傳你的,今兒既然來了,正好。」

聽這口氣似乎不像是什麼好事,總離不開上次儲秀宮出的岔子。不過既然太后和豫親王都有參與,她心裡並不覺得緊張,一條船上坐著,豈會發難?怕就怕有別的,萬一要牽扯上惠嬪,那她應該怎麼應對?

她腦子轉得飛快,只斂神道是,「聽老佛爺示下。」

太后的問題是由淺及深,先問禧貴人那裡如何,「皇上也怪難的,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盼來一位阿哥,結果就這麼沒了。」

這話是說給所有人聽的,表示惋惜,順帶撇清關係。頌銀不動聲色附和兩句,方道:「皇上這程子聖躬違和,這件事是傷心事,後來沒再提起。禧貴人在東北三所,據守門的說瘋瘋癲癲的,整天抱著枕頭叫阿哥。臣前兒去瞧過一回,看情形不怎麼妙,光著腳丫子滿世界亂竄。傳太醫院的人診脈,單開了兩幅補氣的葯,再沒別的了。」

「由她去吧,這是她的命,活著就得認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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