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感

有那麼一個有名望的作家,我們竟不知道他的姓名叫什麼。這並非因為他是未名、廢名、無名氏,或者莫名其妙。緣故很簡單:他的聲名太響了,震得我們聽不清他的名字。例如信封上只要寫:"法國最大的詩人",郵差自會把信送給雨果;電報只要打給"義大利最大的生存作家",電報局自然而然去尋到鄧南遮。都無須開明姓名和地址。我們這位作家的名氣更大,他的名字不但不用寫得,並且不必曉得,完全埋沒在他的名聲里。只要提起"作家"兩字,那就是他。

這位作家是天才,所以他多產;他又有藝術良心,所以他難產。文學畢竟和生育孩子不同,難產並未斷送他的性命,而多產只增加了讀者們的負擔。他寫了無數小說、戲曲、散文和詩歌,感動、啟發、甄陶了數不清的中學生。在外國,作品銷路的廣狹,要由中產階級的脾胃來支配。我們中國呢,不愧是個詩書古國,不講財產多少,所以把中學生的程度和見識作為作品的標準。只有中學生,這些有頭腦而尚無思想、喜歡聽演講、容易崇拜偉人、充滿了少年維特的而並非奇特的煩惱的大孩子,才肯花錢買新書、訂閱新雜誌。至於大學生們,自己早在寫書,希望出版,等人來買了。到了大學教授,書也不寫了,只為旁人的書作序,等人贈閱了。比大學教授更高的人物連書序也沒工夫寫,只為旁人的書封面題籤,自有人把書來敬獻給他們了。我們這位作家學到了成功秘訣,深知道中學生是他的好主顧。因此,他的全部作品可以標題為:"給不大不小的讀者";或者:"給一切青年的若干封匿名欠資信"--"匿名",因為上面說過,不知道他的姓名;"欠資",因為書是要青年們掏腰包買的。他能在激烈里保持穩健,用清晰來掩飾淺薄,使糊塗冒充深奧。因為他著作這樣多,他成為一個避免不了的作家,你到處都碰得見他的作品。燒餅攤、熟食店、花生米小販等的顧客常常碰到他戲劇或小說的零星殘頁,意外地獲得了精神食糧。最後,他對文學上的貢獻由公認而被官認。他是國定的天才,他的代表作由政府聘專家組織委員會來翻譯為世界語,能向諾貝爾文學獎金候選。這個消息披露以後,有他的一位崇拜者立刻在報紙的《讀者論壇》里發表高見說:"政府也該做這事了!不說別的,他的書里有那麼多人物,總計起來,可以滿滿地向一個荒島去殖民。現在因戰事的影響,人口稀少,正宜提倡生殖,光就多產這一點,他該得國府獎勵,以為同胞表率。"

不幸得很,世界語並不名副其實地通行於全世界。諾貝爾獎金的裁判人都是些陳腐得發霉的老古董,只認識英、法、德、意、俄等國語言,還有希臘文和拉丁文,偏沒有人懂世界語。他們把夾鼻老花眼鏡,擦了又擦,總看不明白我們這位作家送來審查的傑作。好半天,有位對於"支那學"素有研究的老頭子恍然大悟道:"是了!是了!這並非用歐洲語言寫的,咱們攪錯了!這是中國語文,他們所謂拉丁化的漢字,怪不得我們不認識。"大家都透口長氣,放了心。和"支那學"者連座的老頭子問他道:"你總該認識中文的,它這上面講些什麼?""支那學"者嚴肅地回答:"親愛的大師,學問貴在專門。先父畢生專攻漢文的圈點,我四十年來研究漢文的音韻,你問的是漢文的意義,那不屬於我的研究範圍。至於漢文是否有意義,我在自己找到確切證據以前,也不敢武斷。我這種態度,親愛的大師,你當然理解。"主席的老頭子瞧"支那學"者臉色難看,忙說:"我想,我們不用考慮這些作品,因為它們根本不合規則。按照我們獎金條例,必須用歐洲語言中的一種寫作,才能入選,這些東西既然是中文寫的,我們不必白費時間去討論。"其餘的老頭子一致贊同,並且對"支那學"者治學態度的謹嚴,表示欽佩。"支那學"者馬上謙遜說自己還比不上獲得本屆諾貝爾醫學獎金的美國眼科專家,只研究左眼,不診治右眼的病,那才算得一點兒不含糊。在君子禮讓的氣氛中,諸老盡歡而散。只可憐我們這位作家的一腔希望!

獎金人選發表以後,據說中國人民全體動了義憤,這位作家本人的失望更不用提。有好多他的同行朋友,眼紅地羨慕他,眼綠地忌妒他,本來預備好腹稿,只等他獲得獎金,就一致對他的作品公開批評,說他不是理想人選。這些人現在都表示同情,大聲地惋惜,眼睛的顏色也恢複了正常,也許由於同情之淚的洗滌,有一種雨過天青的明朗。一家報紙的社論大罵諾貝爾獎金的主持人"忘本";因為老諾貝爾在炸藥上發了大財,而我們中國是世界上首先發明火藥的國家,這獎金原該給中國人的,希望主持者對這點加以注意。那位"支那學"者還沒研究到漢字的意義,所以這篇有力量的文章只等於白寫。另一家報紙異想天開,用賀喜的方式來安慰這位作家,說他一向是成功的作家,現在又可以算是負屈的天才,被漠視、不得公平待遇的大藝術家:"成功和負屈,兩者本來是對抗地矛盾的;但是他竟能一身兼備,這是多麼希罕可羨的遭遇!"第三種報紙提出一個實際建議:"借外債不失為有利的政策,但是領外國人的獎賞是一種恥辱。為爭回國家體面起見,我們自己該設立文學獎金來抵制諾貝爾獎金,以免喪失文藝批評的自主權。這獎金的根本條件是,惟有用中國各種方言之一寫作者,才得入選;所謂中國方言,包括上海和香港人講的英文,青島人講的日文,哈爾濱人講的俄文。有了這獎金以後,諾貝爾獎金就不算希罕。歐美作者自然努力讀寫中文,企圖獲得我們的獎金,中國五千年的文化也從此深入西洋了。諾貝爾獎金是私人名義的,所以這獎金也該用私人名義。譬如我們這位大作家為什麼不採取上述的報復策略,貢獻些版稅和稿費來設立這個獎金呢?"第四種報紙的編輯不但實際,並且流露出深刻的心理觀察。他以為文學應當提倡,不過肯出錢提倡文學的人,也該受到獎勵;所以,要資本家給文學獎金,我們該先對若干資本家加獎,以資鼓勵,錢的數目不必大,只要略表意思,好在資本家並不在乎,"我們這位大作家肯帶頭做個榜樣么?"誰知道這些善意良言斷送了我們這位的性命!他知道了獎金的確實消息,就氣得卧床生病。同胞們代抱不平,稍稍替他出了些氣。他一面等看報紙上幫自己說話的文章,一面想該趕快口述一篇採訪自己的談話記,送去發表。報上關於他的消息照例是他本人送去的,常常有意在記載里點綴些事實錯誤,一來表示出於旁人手筆,二來可以再來個更正,一樁小事能使他的大名兩次見報。他心上正在盤算著怎樣措詞,偏偏接二連三看到上面所說的社論。第一篇已經惱了他,因為他想,這是自己私人的財產損失,一牽上國家民族等大題目,就把個人的形象比襯得渺小了。他一眼瞧見第二篇的標題是向自己賀喜,生氣得把報紙一撕兩半。他勉強捺住火,看完第三篇,背上象澆了冰水。讀到第四篇的結句,他急得昏厥過去。

那天晚上,他病榻前立著不少男男女女,來問病的團體代表、報館採訪、和他的崇拜者。除掉採訪們忙在小本子上速寫"病榻素描"以外,其餘的人手裡都緊握一方準備拭淚的手巾,因為大家拿準,今天是送終來了。有幾位多情善感的少女讀者,心裡還怙[綴,"忄"旁]著,怕一方小手帕不夠用,僅能遮沒夾肢窩的旗袍短袖不象男人大褂的袖子,可以補充應急。我們這位作家抬眼看見病榻前擁擠的一大堆人,還跟平時理想中臨死時的情景符合;只恨頭腦和器官都不聽命令,平時備下的告別人世的一篇演說,此刻記不全也說不清。好容易掙扎出:"我的作品......將來不要編全集......因為......"他想說的句子也許太長,至少他餘下的生命太短,不容許他說完。許多人豎起象獵狗般的耳朵,失望地象豬耳朵般下垂。出來以後,大家熱烈辯論他不要編全集的理由。有人說,這因為他作品太多,竭力搜羅也收集不全。也有人說,他一定還有許多小說、劇本沒有寫出來,已印行的作品不夠表示他的全部才華。這兩派的爭論成為現代中國文學史里最有趣的一章。一位批評家在追悼會上激昂地說:"他的精神是不死的,他的傑作永遠存在,是他給我們最寶貴的遺產!"一個小讀者私下舒一口氣說:"他的身體總算是死定了!他不會再出版新書,否則我真要破產了!"這位讀者的書都是花錢買的,那位批評家所有的書當然是作者簽名贈送的。

我們這位作者一靈不昧,覺得死倒也不錯;精神輕鬆,彷彿在身體燥熱時,脫去了一件厚重的外衣,身上本有的病痛,也象衣縫寄生的蚤虱,隨同衣服解除。死是死了,死後境界不知怎樣。象自己這樣對社會和文化大有貢獻的人,天堂早該派代表來歡迎招待才對。難道天堂真出於迷信,並沒有那麼回事么?為了安置自己,也得加工趕造一所呀!不過,老住在天堂里也怪乏味的。除非象摩罕默德安排下的天堂,那裡可以佔有七十二位隨時隨意恢複處女狀態的美人,空中成群飛著脆皮的烤鵝和烤鴨,撲到嘴邊來挨吃,那還有點意思,只恨寫作過勤,常發腸胃病,多吃了燒烤怕反而害事,鴨子的脖子上想來會也掛著一瓶"胃去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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