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默坐在沙發里,抽著煙道:「聽見!怎會不聽見?老媽子、小丫頭全聽見。你講話的聲音,天安門、海淀都聽得到,大家全知道你在教訓老婆。」
建侯不願意戰事擴大,妨害自己睡覺,總結地說:「聽見就好了。」
愛默一眼不瞧丈夫,彷彿自言自語:「可是要我照辦,那不成。我愛什麼時候使喚他,由得我。好一副丈夫架子!當著書記和用人,對我吆喝!」
建侯覺得躺著吵架,形勢不利。床是女人的地盤,只有女人懶在床上見客談話,人地相宜。男人躺在床上,就象無險可守的軍隊,威力大打折扣。他坐起來說:「這書記是我用的,該聽我支配。你叫他打雜差,也得先向我打個招呼。」
愛默扔掉香煙,騰出嘴來供相罵專用,說:「只要你用他一天,我有事就得找他。老實說,你給他的工作並不見得比我叫他做的事更有意思。你有本領寫書,自己動筆,不要找人。曹世昌、陸伯麟、傅聚卿都寫了好多書,誰還沒有僱用個書記呢!」
建侯氣得把手拍床道:「好,好!我明天叫那姓齊的孩子滾。乾脆大家沒書記用。」
愛默道:「你辭掉他,我會用他。我這許多雜事,倒不比你的遊記——」
建侯道:「你忙不過來,為什麼不另用個書記,倒侵佔我的人呢?」
愛默道:「先生,可省儉為什麼不省儉?我不是無謂浪費的女人。並且,我什麼時候跟你過分家來?」
建侯道:「我倒希望咱們彼此界限分得清一點。」
愛默站起來道:「建侯,你說話小心,回頭別懊悔。你要分咱們就分。」
建侯知道話說重了,還倔強說:「你別有意誤解,小題大做。」
愛默冷笑道:「我並不誤解。你老覺得人家把我比你瞧得起,心裡氣不過。前天聽了陳俠君的胡說,?找個相好的女人。嚇!你放心,我決不妨礙你的幸福。」
建侯氣勢減縮,強笑道:「哈哈!這不是借題發揮是什麼?對不住,我要睡了。」他躺下去把被蒙頭不作聲。愛默等他五分鐘後頭伸出來,又說:「你去問那孩子把那本小說要回來,我不用他代我看了。」
建侯道:「你不用假仁假義。我下午有事出門,不到書房去。你要使喚齊頤谷,就隨你便罷。我以後也不寫什麼東西了,反正一切都是這樣!我名分下的東西,結果總是給你侵佔去了。朋友們和我交情淡,都跟你好;家裡的用人搶先忙著為你,我的事老擱在後面,,我的命令抵不上你的方便。僥倖咱們沒有孩子,否則他們准象畜生和野蠻人,只知道有母親,眼睛裡不認識我這爸爸。」李太太對養育兒女的態度,正象蘇聯官立打胎機關的標語:「第一次光顧我們歡迎,可是請您別再來!」但是婦科醫生嚴重警告她不宜生產,所以小孩子一次也沒來投胎過。朋友們背後說她真是個「絕代佳人」。她此刻回答道:「說得好可憐!真是苦命丈夫哪!用人聽我的話,因為我管家呀。誰愛管家!我煩得頭都痛了!從明天起,請你來管,讓用人全來奉承你。講到朋友,那更笑話!為什麼嫁你以後,我從前同學時代的朋友一個都不來往了。你向我計較你的朋友,我向誰要我的朋友?再說,現在的朋友可不是咱們倆大家有的?分什麼跟我好,跟你不好?你這人真是小孩子氣。至於書記呢,這種時局今天不保明天,誰知道能用他多少時候?萬一咱們搬家回南,總不能帶著他走呀。可是你現在就辭掉他,也得送他一個月的薪水。我並不需要他,不過,你不寫東西也犯不著就叫他馬上走,有事時可以差喚差喚。到一個月滿期,瞧情形再說。這是我女人家算小的話,我又忍不住多嘴討你厭了。反正以後一切歸你管,由你作主。」建侯聽他太太振振有詞,又講自己「小孩子氣」,不好再吵,便搖手道:「這話別提,都是你對。咱們講和。」愛默道:「你只說聲『講和』好容易!我假如把你的話作準,早拆開了!」說著出去了,不睬建侯伸出待拉的講和的手。建侯一個人躺著,想明明自己理長,何以吵了幾句,反而詞窮理屈,向她賠不是,還受她冷落。他愈想愈不平。
以後這四五天,建侯不大進書房,成天在外面跑,不知忙些什麼。有一兩次晚上應酬,也不能陪愛默同去。頤谷的工作並不減少。建侯沒有告訴他遊記已經停寫,仍然不讓他空閑,分付他摘譯材料,說等將來一起整理。愛默也常來叫他寫些請帖、謝帖之類,有時還坐下來閑談一會。頤谷沒有姊妹,也很少親戚來往,寡母只有他一個兒子,管束得很嚴,所以他進了大學一年,從沒和女同學談過話。正象汽水瓶口儘管封閉得嚴嚴密密,映著日光,看得見瓶子里氣泡在浮動,頤谷表面上拘謹,心裡早蠢攪著無主招領的愛情。一個十八九歲沒有女朋友的男孩子,往往心裡藏的女人抵得上皇帝三十六宮的數目,心裡的污穢有時過於公共廁所。同時他對戀愛抱有崇高的觀念,他希望找到一個女人能跟自己心靈契合,有親密而純潔的關係,把生理衝動推隔得遠遠的,裹上重重文飾,不許它露出本來面目。頤谷和愛默接觸以後,他的泛濫無歸的情感漸漸收聚在一處,而對於一個毫無戀愛經驗的男孩子,中年婦人的成熟的姿媚,正像暮春天氣或鴨絨褥子一樣泥得人軟軟的清醒不來。戀愛的對象只是生命的利用品,所以年輕時痴心愛上的第一個人總比自己年長,因為年輕人自身要成熟,無意中挑有經驗的對象,而年老時發瘋愛上的總是比自己年輕,因為老年人自身要恢複青春,這夢想在他最後的努力里也反映著。頤谷到李家第二星期後,已經肯對自己承認愛上李太太了。這愛情有什麼結果,他全沒工夫去想。他只希望常有機會和她這樣接近。他每聽見她的聲音,他心就跳,臉上布滿紅色。這種臉色轉變逃不過愛默的眼睛。頤谷不敢想像愛默會愛自己,他只相信愛默還喜歡自己。但是有時他連這個信念都沒有,覺得自己一味妄想,給愛默知道了,定把自己輕鄙得一文不值。他又忙忙搜索愛默自己也記不得的小動作和表情來證明並非妄想。然而這還不夠,愛默心裡究竟怎麼想呀?真沒法去測度。假如她不喜歡自己,好!自己也不在乎,去!去!去她的!把她冷落在心窩外面。可是事情做完,睡覺醒來,發現她並沒有出去,依然盤據在心裡,第一個念頭就牽涉到她。他一會兒高興如登天,一會兒沮喪象墮地,盪著單相思的鞦韆。
第三個星期一頤谷到李家,老白一開門就告訴他說建侯昨天回南去了,頤谷忙問為什麼,李太太同去沒有。他知道了建侯為料理房子的事去上海,愛默一時還不會走,心才定下來,然而終不舒泰。離別在他心上投了陰影。他坐立不安好半天,愛默才到書房裡,告訴他建侯星期六晚上回來,說外面消息不好,免不了開戰,該趁早搬家,所以昨天匆匆到上海去了。頤谷強作鎮靜地問道:「李太太,你不會就離開北平罷?」象病人等著急救似的等她回答。愛默正要回答,老白進來通報:「太太,陳先生來了。」愛默說:「就請他到書房裡來——我等李先生回來,就收了這兒的攤也去。頤谷,你很可以到南方去進學校,比這兒安全些。」頤谷早料到是這回事,然而聽後絕望灰心,隻眼睛還能自制著不流淚。陳俠君一路嚷道:「愛默,想不到你真聽了我的話,建侯居然肯把機要秘書讓給你。」他進來招呼了頤谷,對愛默說:「建侯昨天下午坐通車回南了?」
愛默說:「你消息真快!是老白告訴你的吧?」
「我知道得很早,我昨天送他走的。」
「這事怪了!他事先通知你沒有?」
「你知道他見了我就頭痛,那裡會巴巴地來告訴我?我這幾天無聊,有朋友走,就到車站去送,藉此看看各種各色的人。昨天我送一個親戚,誰知道碰上你們先生,他看見我好象很不得勁,要躲,我招呼了他,他才跟我說到上海找房子去。你昨天倒沒有去送他?」
「我們老夫老妻,又不是依依惜別的情人。大不了去趟上海,送什麼行?他也不要人送,只帶了個手提箱,沒有大行李。」
「他有個表侄女和他一起回南,是不是?」俠君含意無窮地盯住愛默。
愛默跳起來道:「呀?什麼?」
「他卧車車廂里只有他和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孩子,樣子很老實,長得也不頂好,見了我只想躲,你說怪不怪?建侯說是他的表侄女?那也算得你的表侄女了。」
愛默臉色發白說:「他哪裡有什麼表侄女?這有點兒蹊蹺?」「是呀!我當時也說,怎麼從沒聽你們說起。建侯挽著那女孩子的手,對我說:『你去問愛默,她會知道。』我聽他語氣嚴重,心裡有些奇怪,當時也沒多講什麼。建侯神氣很落落難合,我就和他分手了。」
愛默眼睛睜到無可再大,說:「這裡頭有鬼。那女孩子什麼樣子?建侯告訴你她的姓沒有?」
陳俠君忽然拍著大腿,笑得前仰後合。愛默生氣道:「有什麼可笑的?」頤谷恨陳俠君闖來打斷了談話,看到愛默氣惱,就也一臉的怒氣。俠君笑意未斂,說:「對不住,我忍不住要笑。建侯那大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