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2

俠君把牛奶倒在茶碟里,叫淘氣來舔,撫摸著淘氣的毛,回答說:「這並不矛盾。這正是中國人傳統的心理,這也是貓的心理。我們一向說,『善戰者服上刑』,『佳兵不祥』,但是也說,『不得已而用兵』。怕打仗,躲避打仗,無可躲避了就打。沒打的時候怕死,到打的時候怕得忘了死。我中國學問根柢不深,記不起古代什麼一位名將說過,士兵的勇氣都從畏懼里出來,怕懼敵人,但是更怕懼自己的將帥,所以只有努力向前殺敵。譬如家畜里膽子最小的是貓,可是我們只看見小孩子給家裡養的貓抓破了皮,從沒見過家裡養的狗會咬痛小孩子。你把不滿一歲的小孩子或小狗跟小貓比一下,就明白貓和其他兩種四足家畜的不同。你對小孩子恐嚇,裝樣子要打他,他就哭了。你對小狗這樣,它一定四腳朝天,擺動兩個前爪,彷彿搖手請你別打,身子左右滾著。只有小貓,它愈害怕態度愈凶,小鬍子根根挺直,小腳瓜的肌肉象張滿未發的弓弦,準備跟你拚命。可是貓遠不如狗的勇敢,這大家都知道。所以,怕打仗跟能打仗並不象傅聚卿所想像的那樣矛盾。」

袁友春覺得這段議論頗可以留到自己講中國人特性的文章里去用,所以一聲不響,好象沒聽見。陸伯麟道:「我從沒想到俠君會演說。今天的事大可以編個小說回目:『拍桌子,陳俠君慷慨宣言;翻茶杯,趙玉山淋漓生氣』,或者:『陳俠君自比小貓;趙玉山妻如老虎。』」大家都笑說陸伯麟「缺德」,趙玉山一連搖頭道:「胡說!不通!」

曹世昌說:「我沒有陳先生的氣魄,不過,咱們知識分子有咱們對國家的職責。咱們能力所及,應該趕快去做。我想咱們應當喚起國際的同情,先博得輿論的支持,對日本人無信義的行為加以制裁。這種非官方的國外宣傳,你們精通外國文的人更應該做。袁先生在這一方面有很大的成績,傅先生您亦何妨來一下?今年春天在倫敦舉行的中國藝術展覽會已經引起全世界文化人士對中國的注意,這是最好的機會,千萬不要錯過。打鐵趁它熱——假使不熱,咱們打得它發熱。」這幾句話講得頤谷心悅誠服,想畢竟是曹世昌有道理。

傅聚卿道:「你太瞧得起我了,這事只有友春能幹。可是,你把外國的同情也看得過高,同情不過是情感上的奢華,不切實際的。我們跟玉山很同情,咱們中間誰肯出傻力氣幫他去制服趙太太?咱們親眼看見陳俠君害他潑了一身茶,陸伯老講話損他,咱們為他抱不平沒有?外國人知道切身利益有關,自然會來援助。現代的輿論並非中國傳統所謂清議。獨裁國家裡,政府的意旨統制報紙的輿論,絕不是報紙來左右政府,民治國家象英國罷,全國的報紙都操縱在一兩個報閥的手裡,這種報閥不是有頭腦有良心的知識分子,不過是靠報紙來發財和擴大勢力的野心資本家,哪裡會主持什麼公道?至於倫敦畫展呢,讓我告訴你一句耐人尋味的話。有位英國朋友寫信給我說,從前歐洲一般人對日本藝術開始感覺興趣,是因為日俄之戰,日本人打了勝仗;現前斷定中日開戰,中國准打敗仗,所以忽然對中國藝術發生好奇心,好比大房子要換主人了,鄰居就會去探望。」

陸伯麟打個呵欠道:「這些話都不必談。反正中國爭不來氣,要依賴旁人。跟日本妥協,受英美保護,不過是半斤八兩。我就不明白這裡面有什麼不同。要說是國恥,兩者都是國恥。日本人誠然來意不善,英美人何嘗存著好心。我倒寧可傾向日本,多少還是同種,文化上也不少相同之處。我知道我說這句話要挨人臭罵的。」

陳俠君道:「這地道是『日本通』的話。平時的日本通,到戰事發生,好些該把名稱倒過來,變成『通日本』,——伯老,得罪得罪!冒犯了你,我們湖南人講話粗魯,不知忌諱的。」後面這幾句話因為陸伯麟氣得臉色翻白,捻鬍子的手都抖著。中國各地只有兩廣人、湖南人,勉強湊上山東人,這四省人可以雄糾糾說:「我們這地方的人就生來這樣脾氣。」他們的生長地點宛如一個辯論的理由、挑戰的口號。陸伯麟是滬杭寧鐵路線上的土著,他的故鄉叫不響;只有旁人背後借他的籍貫來罵他,來解釋或原諒他的習性,在吵架時自己的籍貫助不了聲勢的。所以他一時上竟想不出話來抵擋陳俠君的「我們湖南人」,再說,自己剛預言過要挨罵,現在預言居然中了,還怨什麼?

鄭須溪趕快避開爭端說:「從政治的立場來看,我們是否該宣戰,我不敢決定。我為了多開口,也已經挨了青年人的罵。但是從超政治的觀點來講,戰爭也許正是我們民族精神的需要,一個大規模的戰爭可以刺激起我們這個民族潛伏著的美德,幫我們恢複精神的健康和國家的自尊心。當然,痛苦是免不了的,死傷、恐怖、流離、饑荒,以及一切伊班涅茨的『四騎士』所能帶來的災禍。但這些都是戰爭歷程中應有的事,在整個光榮壯烈的英雄氣魄里,局部的痛苦得了補償。人生原是這樣,從丑和惡里提煉出美和善。就象桌子上新鮮的奶、雪白的糖、香噴噴的茶、精美可口的點心,這些好東西入口以後,到我們腸胃裡經過生理化學的作用,變質變形,那種爛糊糟糕的狀態簡直不堪想像,想起來也該替這些又香又甜的好東西傷心叫屈。可是非有這樣骯髒的過程,肉體不會美和健康。我——」

李太太截斷他道:「你講得叫人要反胃了!我們女人不愛聽這種拐彎抹角的議論。人生有許多可恨、可厭,全不合理的事,沒法避免。假如戰爭免不了,你犯不著找深奧的理由,證明它合理,證明它好。你為戰爭找道理,並不能抬高戰爭,反而褻瀆了道理,我們聽著就對一切真理髮生猜疑,覺得也許又是強辯飾非。我們必需乾的事,不一定就是好事。你那種說法,近乎自己騙自己,我不贊成。」頤谷聽得出了神,注視著愛默講話時的側面,眼睛象兩星晶瑩的火,燃燒著驚奇和欽佩。陳俠君眼快,瞧見他這樣子,微笑向愛默做個眼色。愛默回頭看頤谷,頤谷羞得低下頭去,手指把麵包捻成一個個小丸子。陳俠君不放鬆地問:「這位先生貴姓?適才來遲,荒唐得很,沒有請教。」頤谷感到十雙眼睛的光射得自己兩臉發燒,心裡恨不能一刀殺死陳俠君,同時聽見自己的聲音回答:「敝姓齊。」建侯說:「我忘掉向你介紹,這位齊先生是幫我整理材料的,人聰明得了不得。」「唔!唔!」這是陳俠君的回答。假使世間有天從人願那一回事,陳俠君這時臉上該又燙又辣,象給頤谷打了耳光的感覺。

「你倒沒有聘個女——女秘書?」袁友春問建侯。他本要說「女書記」,忽然想到這稱呼太直率,做書記的頤谷聽了也許刺耳,所以忙改口尊稱「秘書」,同時心裡佩服自己的機靈周到。

曹世昌道:「這不用問!太太肯批准么?女書記也幫不了多少忙。」

李太太說:「這還象句話說。隨他用一屋子的女書記,我管不著,別扯到我身上,建侯,對不對?」建侯油膩膩地傻笑。

袁友春道:「建侯才可以安全保險地用女書記,決不鬧什麼引誘良家少女的笑話。家裡放著愛默這樣漂亮夫人,他眼睛看高了,要他垂青可不容易。」

陳俠君瞧建侯一眼道:「他要引誘,怕也沒有膽量。」

建侯按住惱怒,強笑道:「你知道我沒膽量?」

俠君大叫道:「這簡直大逆不道!愛默,你聽見沒有?快把你們先生看管起來。」

愛默笑道:「有人愛上建侯,那最好沒有。這證明我挑丈夫的眼光不錯,旁人也有眼共賞。我該得意,決不吃『忌諱』。」

愛默話雖然漂亮,其實文不對題;因為陳俠君講建侯看中旁的女人,並非講旁的女人看中建侯。但也沒人矯正她。陳俠君繼續說:「建侯膽量也許有餘,胃口一定不夠。咱們人到中年,食色兩個基本慾望里,只要任何一個還強烈,人就還不算衰老。這兩種慾望彼此相通;根據一個人飲食的嗜好,我們往往可以推出他戀愛時的脾氣——」

陸伯麟眼睛盯在面前的茶杯上,彷彿對自己的鬍子說:「愛默剛才講她自己決不捻酸吃醋,可是她愛吃醋溜魚,哼!」建侯道:「這話對!俠君專門胡說八道,好象他什麼都知道!」

俠君不理會陸伯麟,把頭打著圈兒對建侯說:「因為她愛吃醋溜魚,所以我斷定她也會吃醋。你小心著,別太樂!」

李太太笑道:「這真是信口開河!好罷,好罷!算我是醋瓶兒、醋罐兒、醋缸兒,你講下去。」

俠君象皮球給人刺過一針,走漏了氣,懶懶地說:「也沒什麼可講。建侯吃菜的胃口不好,想來他在戀愛上也不是貪多的人。」

「而且一定也精益求精,象他對烹調一樣,沒有多少女人夠得上他的審美標準,」傅聚卿說。建侯聽著,洋洋得意。

「此話大錯特錯,」俠君忍不住說:「最能得男人愛的並不是美人。我們該防備的倒是相貌平常、姿色中等的女人。見了有名的美人,我們只能仰慕她,不敢愛她。我們這種未老已丑的臭男人自慚形穢,知道沒希望,決不做癩蛤蟆吃天鵝肉的夢。她的美貌增進她跟我們心理上的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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