骯髒的交易

骯髒的交易(1)

他不寒而慄。多麼恐怖的聲音啊……他心裏面非常清楚,有一個災難正在威脅著杜爾丹。可他能做什麼呢?……他需要自己的精神、勇氣和力量,給自己,給自己一個人。但他還是等了片刻。如果聽見叫第二聲,他就會回去。但杜爾丹沒有再叫他。於是,讓-盧克走了。他在固定於走廊中間的地毯上躡手躡腳地走著,減輕腳步聲,屏住呼吸,讓他的朋友以為他已經走遠了所以沒聽見叫聲。

16

卡里克特-蘭昆在拉斯帕耶大道為自己保留的那套公寓看上去非常簡陋,令讓-盧克吃驚不已。年輕人還在名片上加上了這句話:

「阿貝爾 · 撒拉的女婿希望與您商談一些銀行事務,而您曾擔任該行的董事。」

如他所料,他很快就被接待了。

他走進卡里克特-蘭昆的辦公室。辦公室里擺著科爾圖產的人造革大皮椅,椅背硬邦邦的,很不舒服,讓人想起在已經獲得名譽地位的律師家裡見到的那些傢具,沒有必要把顧客挽留太久,想儘快擺脫他們,只要他們把卷宗留下就行了。當他走進辦公室的時候,卡里克特-蘭昆正站在隔壁房間的門口,跟兩個年輕人告辭,其中一人胳膊下面還夾著一部相機。讓-盧克聽見他說:

「感謝報社派你們來,先生們。感謝給一個無辜的人申辯的機會。」

兩個年輕人走了。蘭昆握了一下讓-盧克的手後,在他對面一張哥特式的雕花高背椅子上坐了下來。他依然穿著睡袍和拖鞋。他的面容蒼老,疲憊不堪,神色焦慮。他看上去沒有好好保養,鬍子也沒有好好刮過。讓-盧克聚精會神地看著他:「他會猜到我的心思嗎?……這個男人的精神、狂熱、雄心、激情和快樂使他一直光彩奪目。就像眼前的一道耀眼的強光,一定會妨礙他把什麼都看個分明。然而,他熟悉人類,了解別人。所以,我準備做的事情裡面存在不確定因素。而這正是遊戲使人娛樂的地方……」

「原諒我,」他說道,「原諒我跑來打擾您,但有人找過我……請允許我隱瞞他的姓名,至少暫時不說出來……有人想收購撒拉銀行的一千支股票,這股票現在歸我所有,我猜到了他購買股票的目的。」

蘭昆把兩隻手交叉著放到嘴唇邊,然後又迅速地分開了。

「什麼目的?」他沉默了片刻之後說道。

「他的目的是要提起訴訟,我敢肯定。」

蘭昆沉默了。他努力保持鎮定,但他的眼睛,讓-盧克以前見過的總是那麼炯炯有神、閃閃發亮的眼睛好像突然暗淡了下來,深陷在眼眶裡面。他終於問道:

「有人叫您賣掉這些股票?他開價多少?」

「四萬法郎。」

蘭昆嘆了口氣。

「您來這裡可能是想讓我出更高的價錢吧?……我會很樂意這麼做的,甚至都不會討價還價。當別人幫我一個忙的時候,我沒有討價還價的習慣。我甚至都不想弄清楚幫我這個忙出於什麼目的。」

他停了下來,用眼睛捕捉讓-盧克的眼神。他把手伸向一盒香煙,拿了一支出來,卻沒把它點燃,他用更低的聲音說道:

「要是在以前,您來找我是沒有錯的。但我現在沒有錢,達格爾納先生。是的,您可能……不,您一定會覺得這是不真實的。一位政治家有一個黨派支持,到了像我所處的這種危急時刻會站出來助他一臂之力。可我……我已經眾叛親離,達格爾納先生,我已成了孤家寡人。我從前的那些個朋友都準備落井下石,我,我?……您能想像嗎?我這個人,可以毫不吹噓地說,是該黨派選舉出的惟一配得上政治家稱號的政治家,他們再也選不出像我這樣的政治家了……因為,反正您也了解我,比如說我對年輕人的講話產生了多大反響吧。現在倒好!他們想葬送的人卻是我。他們那些失去了理智的人,他們還不明白他們也會把他們自己葬送掉。我是黨的靈魂。您明白嗎?一陣狂風襲來,把我捲走。他們以為把我犧牲掉,他們的威信就不會喪失。可那是什麼事啊,我問您,叫人來搜查我的生活,我的過去,我用自己的純潔來回應他們,即使在很小很小的事情上面,我都清清白白。而且,您瞧,這就是證據,最好的證據。您跟我提出的這個交易,我根本就沒有可能答應,因為我沒有必須的錢。這就是殘酷的、痛苦的事實,而且千真萬確。然而,如果我像人們指責我的那樣去做,如果我幫撒拉發了財,叫我拿出這筆錢根本就不在話下。這是顯而易見的。但我已經厭倦了像個罪犯一樣為自己辯護,厭倦了只給我帶來挫折失望的政治鬥爭。別……別提出異議……我不否認實現雄心壯志和功成名就帶來的快樂,可這一切對我有什麼意義呢?對我這種深沉的人有什麼意義呢?……誠然,您只看到那個作為公眾人物的我,照我說,只是木頭人一個,供那些忘恩負義的無知的人使喚。但我是那麼與眾不同,您要是知道就好了……」

「我對您深表同情,」讓-盧克柔聲說道,「實際上,您有那種不被理解、眾叛親離的人自衛的本能反應。您自然覺得我來這裡是為了一樁骯髒的交易。可是,我來這裡看您是有別的意圖的。可我現在再也不敢直言不諱地跟您說了。我在您看來,會是那麼的……那麼的天真……您一定注意到,在成人的精於算計和貪得無厭方面,年輕人以及他們的缺乏經驗,」他用充滿敬重和難以察覺的揶揄的柔美聲音說道,「您想過嗎,我來這裡是為了請您拿走這些股票,因為它們對您有用,或者至少可以問問您我該用什麼辦法才能最大程度地幫您。我不要您的任何東西作為交換,但我跟您再重複一遍,您剛才說的那番話,那麼痛苦,使我對人性有了更深入的了解,勝過我從所有的書本上所能了解到的,我感到非常尷尬。誰知道您在這個如此簡單的想來幫助您,竭盡所能地想幫助一個我敬佩的人的願望中發現什麼險惡的用心?」

他心想:

「這個圈套是不是太拙劣了?……但用恭維話把人誘入圈套永遠都不會太拙劣。惟有奉承,人是經不起的。你要錢的時候,他馬上就會懷疑:他開始警覺,但恭維話只會使他飄飄然。」

蘭昆低聲道:

「不,我從這真誠的聲音中聽到了天真的慷慨。但願天真這個詞沒有傷害您。從我的嘴巴里說出來的沒有比這個更好的溢美之詞。您知道我是多麼厭倦那些小小的算計,那些卑劣的利欲熏心,那些敲詐勒索,那種無恥行徑……現在卻有一個像您這樣的小夥子,幾乎還是個孩子,同情我……是同情,不是嗎?您在您的岳父家裡見到我,聽過我說話。您知道我不是一個壞人。您知道每天洶湧而來的侮辱和憎恨鋪天蓋地,要把我淹沒。也許是在哪一天,我偶然說出的一句話會觸動了您。」

骯髒的交易(2)

「您怎麼能猜得到呢?」讓-盧克問道,他的臉上閃著光芒,還有那種美妙的天真,這種天真的表情很容易在年輕人的臉上煥發出來,也是他最有效的武器,「有一天,在那張只談金錢的餐桌邊,您在我面前說:『虔誠一些吧。真誠一些吧。放棄身外之物。』您的話語,您的語調,我不知道您聲音中的什麼東西使我……激動不已。您儘管吩咐我,蘭昆先生。不要懷疑。我能反對您什麼呀?……偶然的機會使我知道了誰是您的敵人,可是,唉!我也幫不上您什麼。但是即使是沒什麼效果的一片衷心也有一種您會了解的意義。現在,」他一邊說一邊站起身來,「我告辭了。這是我的地址。我跟您再說一遍,儘管吩咐我。」

「謝謝,」蘭昆說道,「謝謝。」

他拉起讓-盧克的手,放在自己的手裡握了一下才放開。

「您要知道……我很受安慰……您能來真是太好了……那些股票,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像您認為的那麼重要,但對我來說,重要的是,有意義的是,知道是誰背叛了我。」

讓-盧克有一刻差點就說出來了,他動了動嘴唇,然後沉默了。蘭昆焦急地看著他的臉。蘭昆想利用讓-盧克,就像讓-盧克想利用蘭昆一樣。讓-盧克幾次欲言又止,就像誘鳥笛一樣。

「您回頭再來看我,」蘭昆終於說道,他金屬般的聲音輕輕地掠過每一個音節,「對吧?我想更深入地了解您,您就像我年輕時的樣子,那麼熱情,那麼想為理想奮鬥。他們卻把我變成什麼樣的人了啊?您再回來。我會給您寫信的。」

說完這些話,他們就告別了。

17

讓-盧克回到家裡,發現妻子淚水漣漣。她在兩個狹窄的房間里走著,恨恨地看著牆壁、傢具和女傭的藍色圍裙。孩子在哭鬧,她撲到床上,兩隻手捂住耳朵。

「我要死了,我要死在這裡……」

讓-盧克看了她一眼,顯得很吃驚。真的,他已經把她忘了。她好像生病了。他說叫醫生來吧,但她就像一個生氣的孩子一樣,拒絕了。晚飯後,她叫他把燈關上,他幾乎同時上床,睡在她旁邊,慶幸終於看不到她,也聽不見她的聲音。

他滿腦子都是蘭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