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門婚姻是個跳板!

這門婚姻是個跳板!(1)

「在我跟愛蒂談話之前,我禁止您去見她。」

「您還希望我說的是謊話嗎?」

「您閉嘴!您走吧,馬上就走!出去!給我出去!」他大叫道,他的臉上再次顯出因為氣憤而失去理智的表情。他停下來,說道:

「當一個殺人犯割破您的孩子的喉嚨,可以自衛,而現在……行了,出去吧……我希望你倆有朝一日會感覺到……」

他沒再往下說,搶在讓-盧克前面打開門:

「出去!」

讓-盧克走了。

12

婚禮在幾個星期之後舉行了。阿貝爾 · 撒拉果真沒有給任何嫁妝,他送給年輕夫婦的惟一禮物是銀行的一千支股票,他把它們存在女兒的名下。此外,他的秘書每個月都會匯三千法郎給愛蒂。

他借口洛朗 · 達格爾納去世不久,要求婚禮以最簡樸的方式舉行。教堂里有一個簡短的儀式。愛蒂臉色蒼白,顯然很痛苦。撒拉太太則躲在她那頂粉紅色的帽子下面淌眼淚。阿貝爾 · 撒拉在跪墊上雙手捧著臉,像被擊垮了一樣。神甫講話的時候,讓-盧克看見岳父抬起了頭。他臉色蒼白,但他既不看愛蒂,也不看讓-盧克。他已經把他們忘記。讓-盧克再一次被他那種躁狂症患者的專註目光驚呆了。最後,阿貝爾 · 撒拉終於低下頭,再次把臉埋在雙手下面。婚禮一結束,在女兒的前額上冷冷地吻了一下之後,他就走了。他把汽車留下了,於是這對年輕的夫婦離開巴黎去了楓丹白露,在那裡住了幾天。出發之前,讓-盧克抽空和杜爾丹在一起待了一陣子,他向他一個人坦白承認這婚雖然已經結了,但並沒有給他帶來快樂,倒是有一絲隱隱的焦慮讓他捉摸不透,也控制不住。

「可我必須這麼做,必須這麼做……」他反覆地說,「這門婚姻是個跳板!」

在楓丹白露度過的那幾天,除了在英吉利飯店的窗戶玻璃上流淌的又冷又粗的雨水和一張亂糟糟的床鋪,讓-盧克沒有留下什麼記憶。在那張床上,他常常在清晨醒來,以為自己還在綠島樓上的那個寒磣的房間里,不明白這副溫暖的女人的身體為什麼會睡在他旁邊。

洛朗 · 達格爾納死後,維希納的那所房子已是人去樓空:一家人去了外省——瑪蒂爾德的一個親戚家,要在那裡一直待到10月份。於是,這對年輕的夫婦決定去那裡,一直住到孩子出生。每個禮拜六,他們都去麗雷,那是撒拉一家位於塞納-馬恩省的府邸,在那裡一直待到禮拜一。麗雷是一座非常漂亮的房子,房子周圍有草坪、葡萄園和小樹林,這樣一來,雖然只有一個面積不大的普通小花園,卻好像能俯瞰整個省。目光所及的範圍里,只有樹木和田園。

撒拉禮拜六晚上很晚的時候回來,第三天再離開。前呼後擁的都是他的那些常客,他的那些奉承者:卡里克特-蘭昆,阿爾芒 · 雷蘇爾,還有其他人,金融家和政客。他從不跟讓-盧克說一句話。禮拜六的晚宴上,讓-盧克總是坐最後面的位子、桌子最靠邊的地方,在愛蒂從前的家庭教師和撒拉的秘書中間。

只有岳母有時候會朝他投來微微一笑,但卻是偷偷地,帶著羞怯,顯然害怕觸犯了撒拉的嚴厲禁令。撒拉本人也很少說話。在這張飯桌上,從來不允許有什麼放縱抑或是輕浮的含沙射影。用餐的人一起叫,一起笑。但他只滿足於伸出腦袋聽他們說笑,一副沉思的、接近憂鬱的表情,使讓-盧克深受震動。

在夏天的黃昏,這裡不亮燈;亮光來自花園,照在樹葉上流光溢彩。麗絲 · 撒拉讓自己的花邊長袖落在盤子的兩邊。有些女人總是會在外表打上某一個年份、某一個日子的烙印,那一定是她一生最重要的日子,她則好像暗暗地烙上了1910至1912那個年份的印記。她那雙美麗的黑眼眸,她那白皙的皮膚,她那細瘦的胳膊,她那像包裹一樣的帽子,所有這些使她的臉部顯得有些奇怪,顯得遠離這個時代。她非常溫柔,她很細膩、善良,那些只經歷過幸福氛圍的女人才有的善良。她的雙手交叉著放在胸前,動作放鬆、自然,很是迷人。當客人們沉默片刻,就會聽見她在安靜中詢問她的鄰座,語調中確確實實地充滿惶恐:

「莫里亞克把世界塗上如此殘敗的色彩,您覺得他有道理嗎?……可我,我只找尋事物美好的一面。」

她的脖子和肩部圍著一條粉紅色的披巾,漫不經心地玩著這條平紋披巾的長長的角,把手給包住,帶著溫柔迷人的微笑,透過輕盈的織物看著自己白皙的手指。

說到家裡的朋友、每個禮拜天都要來麗雷的蘭昆時,她說:

「一個多麼優雅的男人啊……他敏感得就像個女人,像個藝術家,他的心靈是那麼美麗……」

說到一個因為品行不端出了名的女人時,她則說:

「可憐的小姑娘,她可真是魅力四射啊……她名聲不好,但她對我無話不說。她的生活是無可指責的。」

而說到阿爾芒 · 雷蘇爾,她說:

「假如你和我一樣了解他……他被一個女人無恥地背叛了,他對這個女人曾經是百分之百地信任。我看見過他痛苦的樣子。真殘忍。」

她的缺點是相信所有的男人和女人都視她為知己,把她當朋友。

「我是我女兒的朋友。」她曾說,還說她也是自己丈夫的朋友,丈夫卻從沒有向她和別人說過他的生意或者快樂。她說:

「他在沒有向我諮詢之前,決不會貿然採取行動。沒有我,他會六神無主。」

在麗雷,她喜歡躺在一間淡紫色和淡黃色相間的小客廳里,小客廳的牆壁上都是書。她是絕無僅有的珍本收藏家:那些鎖在鑲有金柵欄的書架里的大開本圖書內文她從來都不去剪開。

「漂亮的書,」她眯起眼睛說道,「不是拿來讀的,而是像花一樣拿來聞的……」

在她旁邊的一張小桌子上,總放著一本莎士比亞的書,是袖珍本,灰色麂皮精裝。她從來都沒打開過這本書,但是,當她下樓到花園裡時,總能聽到她用抱怨的聲音叫喚她的僕人:

「朱麗葉,給我拿手套、小陽傘和我的莎士比亞……」

在餐桌上,在漫長的晚宴中,讓-盧克總不開口,而是聚精會神地聆聽和觀察。

他聽著卡里克特-蘭昆說話,他看著他那雙炯炯有神的美麗眼睛在整個飯廳里巡遊,永遠也不停下來。他聽著蘭昆的聲音,那聲音遠近聞名,麗絲 · 撒拉是這樣說的:

「部長的聲音像美人魚一樣迷人,有時溫柔甜蜜,有時聲如洪鐘。」

他多麼擅長使用自己的聲音啊,抑揚頓挫到了完美無缺的程度,就像他使用自己的臉、自己的表情和自己那雙漂亮的手一樣,那雙手也是特別引人注目的,纖細、靈巧,手指像紡錘一樣細長,到了手指節那裡微微鼓起,到了指頭那裡就變尖了,就像是魔術師的手,幻術師的手。有時候,他把手舉到嘴邊,輕輕地交叉著放在嘴唇下面,半個面孔被遮住了,向來賓們投去敏銳而探究的目光,但他的目光是如此明亮,如此變幻不定,使人只能看見其光芒,卻不見其任何思想。

這門婚姻是個跳板!(2)

他對別人說數字、說社會上的新聞就很反感,但一說到理想和不切實際的空想,他就來神了。

他用一種十分迷人的漫不經心的神態說:

「我們更明確一些,甚至生硬一些……」

然後就詩興大發,豪情萬丈。

他天真得可愛。有時候,他企圖掩飾自己的天真,他抽著雪茄做沉思狀,專心得就像一個吃奶的孩子,引得周圍的人竊竊私語:

「部長今晚有心思……」

但沒過多久,那麼做就讓他心煩了。他笑著,做出媚態,打趣,陶醉於別人的欣賞和讚美之中,向左右兩邊興奮地眨著眼睛,遞著狡黠、會意的眼神,彷彿在想:

「我很滑稽嗎,嗯?……這麼一來,沒有誰比我更嚴肅了,你們知道嗎?……我完全不知疲倦!……」

大家聽著他的話,表面上諂媚,心底里卻在嘲笑,然後,當他沉默片刻的時候,所有的人同時說話,聲音又高又尖,足以壓過聚集在一個小空間里的二十或者二十三人的喧鬧聲。女賓總是有些無精打采,默默地聽著,什麼也不說,一絲含糊的微笑凝固在嘴唇上;她們把手交叉著放在前面,彷彿把她們的光彩都留給在夕陽餘暉中熠熠閃光的精美的戒指。

然後輪到阿爾芒 · 雷蘇爾發言。這個人一身橫肉,紅光滿面,鼻子肥大,但鼻孔精緻歙動,嘴唇很紅很厚,濃密的棕色頭髮在前額上形成一個發綹,耳朵是血紅色的,有很大的耳輪。他帶著沙啞的勃艮第口音,講起話來慢條斯理。他說道:「我守財奴農民的舊地產……」或者「我農民的謹小慎微」。當他說到自己的村莊,自己的房子時,說出的話就變成了抒情詩,儘管他的發言通常比不上卡里克特-蘭昆精彩,他也感覺到自己要稍遜一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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