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她的愛情替代品

做她的愛情替代品(1)

6

撒拉一家住在大學街,不遠處有一個小廣場,廣場上栽種了一些光禿禿的樹。讓-盧克坐在廣場的一張凳子上,等了很長時間,卻怎麼都鼓不起勇氣。那一天被確定為愛蒂訂婚的日子,《費加羅報》前一天已經刊登了撒拉家舉辦酒會的啟事。讓-盧克想溜進那所房子,他還從未跨過那道門檻。他會跟著那批舞客、小夥伴和小白臉一起混進去,他會進去,會見到愛蒂。他必須進去。必須把她從那個博羅歇身邊搶過來。必須第一個佔有她。他對自己有這個義務。

天氣陰沉、潮濕。他從一位朋友那裡借了一套漂亮的衣服穿在身上,外面罩了一件不大合身的外衣,在這個季節也顯得太單薄了一些。他冷得直打哆嗦。他的兩隻手發麻,凍得像冰塊一樣。他已經在那裡呆了三個小時了。他看見花商扛著玫瑰花籃走了進去。他看見第一批汽車開到。他看著亮了燈的窗戶。撒拉家的公寓在哪一層?愛蒂從來沒有同意過在她家裡接待他,而他覺得這根本就沒什麼……他甚至想都不去想。他所愛的這個女孩的家庭,她的房子跟他有什麼關係呢?他心想:

「她覺得我做她的愛情替代品正好合適……」

時不時地,他站起來,穿過廣場,一直走到鄰近的河堤。像往常一樣,水的氣息、黑暗和街道上沉悶的喧鬧聲使他的心平靜了下來。他慢慢地走回廣場的那張凳子,等待著。他決定在大批人群進去的時候,神不知鬼不覺地溜進去。最後,他大聲說道:

「走!……」

每邁出一步都是何等艱難啊!他在馬路邊徘徊不前。汽車開過時,把泥漿都濺到了他的臉上。走到門邊,他忽地停了下來。他是多麼膽怯啊!他往後退了退,側身貼著牆壁。他等待著……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他還在那裡等待著。等一下,就到七點鐘了……等一下,就太晚了……他聽見鐘敲七下……汽車一輛接一輛都開走了。他還在那裡等著。兩個人出來的時候與他撞了個滿懷。他突然想:

「假如他們說到撒拉一家的名字,我就進去。否則……」

剛想到這裡,他就聽到他們說到撒拉的名字,而且是大聲說出來的,就在他身邊,幾乎是貼著他的耳朵說出來的。他走了進去。

他上樓了,才到二樓,就聽見酒會低沉的喧嘩聲,腳步聲、說話聲和笑聲交織在一起,他還從來沒聽到過這樣的聲音。讀中學的時候形單影隻,讀大學的時候一貧如洗,他從未走進過一個全都是陌生人的沙龍。他怕得發抖。但他還是上去了。他咬緊牙關,心裡只有一個念頭:強迫自己往前走,面不改色,說話的聲調也不要背叛自己。

他穿過一條長長的紅走廊,然後是一個客廳。來的人可真多啊!……沒有人留意他。他繼續往前走,走著走著,突然看見了愛蒂。她也在同一個時刻掉轉頭,看見了他。他們互相看著,沒有說話。他們的周圍全是客人。可他還是壓低聲音說道:

「我想修復遺忘。你應該不會漏掉一個老朋友,忘記邀請他參加你的訂婚禮吧?」

他用熱辣辣的目光打量著她。愛蒂的臉上泛起了紅潮,她臉上出現如此局促不安的表情,反而使他幾乎平靜了下來,在那張銹跡斑斑的凳子上,在那條黑黢黢的大街上,那個醞釀、琢磨、加工了很久的句子,脫口而出的時候還是那麼激動、那麼惶恐,卻被他完完整整地說完,而臉上的肌肉都沒動一下。他很快就呼吸順暢了。他終於控制住了自己!他再也不會懼怕世界上的任何東西了!她三步兩步地走到他的身邊,目光瞥到一邊,小聲說道:

「走吧!我不能在這裡跟你說話。走!……我會去找你的,我發誓!」

「你害怕了?你有什麼好怕的呢?你瘋了嗎?你以為我是來哭鼻子的嗎?你以為我在使苦肉計嗎?你怎麼會這麼想我呢?」

他倆都不說話了,兩個人都氣喘吁吁,臉色蒼白。但他首先恢複了鎮靜:

「把我介紹給你的母親。」他低聲吩咐。

她好像在猶豫,然後把他領到一個五十來歲、頭髮花白的婦人身邊。那婦人耳朵上掛著珍珠,穿著一條粉紅色的長裙,頭上戴著一頂奇怪的包裹狀的帽子,看上去就像1910年或者1912年的一幅老照片。她個頭很高,臉上帶著身材高大的女人常有的那種羞澀。她低著頭,縮著脖子,身子前傾,彷彿很想讓人忘記她的身高。她的臉上風韻猶存。她朝讓-盧克微微一笑,兩隻黑色的眼眸閃著溫柔的亮光:「你能來真是太好了……」她拉著他的手,友好真誠地看著他,低聲說道。

讓-盧克後面,另外一個小夥子走過來向她致意。她拉著他的手,用同樣的微笑,說著同樣的話語。一個年輕女孩抓住愛蒂的胳膊問:

「我們去你房間嗎?……」

讓-盧克跟在她們後面。他們穿過客廳,上了一個狹窄的螺旋形樓梯。讓-盧克走進去的那間卧室又小又暗,一張大沙發佔去了房間一半的面積。一些男孩女孩躺在那裡。一個男孩子把手放在開關上,一旦聽見有腳步聲便把電燈打開。

讓-盧克靠在牆上。打火機的亮光照亮了一個陌生男孩的面孔,一個又黑又滑的女人的小腦袋。沒有人在意他。他聽見他們說笑,他們的說話聲很嘈雜、聲很小,說到名字的那些人他都不認識,對一些事情的含沙射影他也懵懂不知。他與他們是兩個世界的人,與他們隔著距離。他過去了。不會有人注意到他。他們顯得那麼無憂無慮,那麼快樂幸福……

有人說了好幾次「博羅歇……博羅歇……」

一個男人的聲音,一個非常年輕的聲音,用做作的、開玩笑的腔調應著。讓-盧克覺得非常好奇。他摸索著把燈打開,博羅歇坐在愛蒂旁邊。這個博羅歇看上去和讓-盧克年齡差不多,長著一張瘦長蒼白的臉,頭髮又黑又密,好像一頂帽子……他顯得那麼氣定神閑、不可一世、志得意滿啊!……他彷彿飾有光輪一般的神聖的天賦,就是那種安全感。讓-盧克知道博羅歇的財富遠不只是巨大,它與歐洲的政治經濟結構聯繫得那麼緊密,以至於任何戰爭、任何社會動蕩都不能使它受到損害。它可能被動用,可能會減少,但卻永遠也不會消失,永遠也不會遵循普通人的命運。沒有任何事情能夠把這個年輕人變成像其他人一樣的小夥子,像讓-盧克一樣的小夥子,對讓-盧克他們來說,每天的麵包片才是最重要的。

一隻手重新把燈關掉。讓-盧克把雙臂緊緊地抱在胸前,感覺心臟受壓迫後,心在瘋狂地跳動。傻瓜,雙料的傻瓜!……兩年來,他一直勇敢地、堅忍不拔地把自己的生活描繪成某種圖畫,賦予生活一種情調,一種形式,一直到把這種骯髒、艱難、捉襟見肘的生活塗上了某種藝術色彩。他想像要找一個吉拉杜筆下的女孩,「拉辛筆下的公主」,一個矜持而又純潔、只屬於他的愛人……他沒有把愛蒂變成自己的情婦真的是出奇地笨啊!……「只有這樣才能把她套牢,」他突然想,「這些女孩嘗試過肉體之愛後,對她們來說,別的事就都無關緊要了……」他聽見她在笑。這壓低了的性感的笑,他還從未聽見過吧?……

她距離他也就兩步之遙,幾乎是躺在博羅歇的懷裡。突然,他一個箭步衝到她的身邊,在黑暗中抓住她的手,用力地握著。他發覺她在猶豫,手在往後縮,而後那隻溫暖的手乖乖地順從他自己的手了。自信才是至高無上的靈丹妙藥!……一股熱血涌到了他的臉上。他的心跳平息了下來。

做她的愛情替代品(2)

後來,當博羅歇站起來走了之後,讓-盧克輕輕地抓住了她的手腕。她順從了,跟他呆在了一起。她低聲問道:

「你還想再見到我嗎?」

「是的。」他低聲答道。

她站起來,把他帶出了房間。他倆站在黑暗的樓梯上,她悄悄地把他們身後的門關上了。

「當然啦,」她說道,「另外那個……那個貝特朗……跟他在一起不是因為愛情……」

「不是愛情,那是因為什麼?……因為錢嗎?」

他倆緊緊地摟在一起,任何一絲聲音都嚇得他們直發抖,他們幾乎是嘴巴對著嘴巴說話:

「啊!走吧!……走吧!……我好害怕……」

「害怕博羅歇嗎?」

「不!……害怕我父親,特別是……如果他知道,如果他懷疑……」

「啊!我可不在乎你的父親!……我想知道!……這個博羅歇!可你不是有錢嗎,你?……你不需要這樣……」

「你不明白……這牽涉到某種社會地位,某種生活水準……找丈夫的話,必須找一個事業有成的人,而不是像你這樣一個毛孩子,所有的一切都得從頭開始!我沒有耐心,我……」她一邊說一邊把他推開。

「也沒有信心。我明白。」他輕輕地說。

「可我還是喜歡你!……我沒有撒謊,我向你發誓,我喜歡你。所以,我們還會再見面,你願意嗎?貝特朗要走了。他父親派他到美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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