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雨。
雨點亂石般打在郭大路身上。
他終於醒了。
陋巷、低牆,他醒來才發覺自己睡在牆角的泥濘中,至於他是怎麼會睡在這裡的?已睡了多久?這連他自己都不知道。
他只記得昨夜先跟東城兄弟們一起去踹西城老大的賭場,打得那裡雞飛狗跳,一塌糊塗。
然後東城的老大就特地為他在小冬瓜的妓院里大擺慶功宴,二三十個弟兄,輪流灌他的酒。
東城老大還當眾拍胸脯,表示只要他能把西城那一幫打垮,以後西城那邊的地盤就歸他,後來兩個人好像還磕頭,拜了把子。
再後面的事他就更記不清了,好像是小冬瓜的妹妹小蜜桃把他扶回去的,正在替他脫靴子,脫衣裳。
可是他忽然卻不肯,一定要走,要出去找燕七。
小蜜桃想拉他,反而挨了個耳刮子。
然後他就發現自己躺在這裡,中間那一段,完全變成了空白。
嚴格說來,這半個多月的日子,究竟是怎麼過的,他也弄不清。
他本來是出來找燕七的,但人海茫茫,又到哪裡去找呢?
所以他到了這裡後,就索性留了下來,每天狂嫖亂醉。有一天大醉後,和東城的老大衝突了起來,兩人不打不相識,這一打,竟成了朋友。
那時東城老大正被西城幫壓得透不過氣,郭大路就拍胸脯,保證為他出氣。
所以他就跟東城的弟兄們混在一起了。每天喝酒、賭錢、打架、找女士,每天都大叫大笑,日子好像過得開心極了。
但為什麼每次醉後,他都要一個人溜走,第二天醒來時,不是倒在路上,就是躺在陰溝里?
一個人若要折磨別人,也許艱難,但若要折磨自己,就很容易了。
他是不是在故意折磨自己?
好大的雨,雨點打在人身上,就好像石子一般。
郭大路掙扎著,勉強站起來,頭疼得彷彿隨時都會裂開來,舌頭上也像是長出了一層厚厚的青苔。
這種日子過得真的有意思嗎?
他不願想。
他什麼事都不願想,最好立刻有酒,再開始喝,最好每天都沒有清醒的時候。
仰起脖子,想接幾口雨水來喝,雨點雖然很多很密,能落到他嘴裡的,卻偏偏沒有多少。
世上豈非有很多事都是這樣子的?
你看看明明可以得到的,卻偏偏得不到。你憤怒、痛苦,用自己的頭去撞牆,把自己折磨得不成人形,卻還是一點用也沒有。
郭大路用力挺了胸膛,胸膛里,心口上,就像是有針在刺著。
明明不該想的事,為什麼偏偏又要想呢?
霹靂一聲,閃電擊下。
他咬了咬牙,大步向前走,剛走了兩步,忽然看到前面一扇小門,「呀」的一聲開了。
一個緋衣垂髫的小丫頭,手裡撐著把花油傘,正站在門口,看著他盈盈的笑,笑起來兩個酒窩好深。
有個這麼甜的小姑娘,對著你笑,任何男人都免不了要上去搭訕搭訕的。
但郭大路現在卻沒有這種心情,他現在的心情,簡直比他的樣子還糟。
但小姑娘卻迎了上來,甜甜的笑道:「我叫心心。」
她不等別人開口,第一句話就說出了自己的名字,這種事倒也少見得很。
郭大路看她兩眼,慢慢地點了點頭,道:「心心,好,好名字。」
他不等話說完,又想走了。
誰知心心卻還是不肯放過他,又笑著道:「我認得你。」
郭大路這才覺得有點奇怪,轉過身停下來,道:「你認得我?」
心心眨著眼,道:「你是不是郭家的大少爺?」
郭大路更奇怪,忍不住問道:「你以前在哪裡見過我?」
心心道:「沒有。」
郭大路道:「那麼你怎麼認得我的?」
心心嫣然一笑,道:「你去問問我們家小姐就知道了。」
郭大路道:「你們家的小姐是誰?」
心心道:「你看見她時,就知道了。」
郭大路道:「她在哪裡?」
心心抿嘴一笑,道:「你跟我來,就什麼事全知道了。」
她轉過身,走進了那扇小門,又回頭向郭大路招了招手:「來呀。」
郭大路什麼話都沒有說,大步走了進去,現在他的好奇心已被引起,你想不叫他進去,都很難了。
門裡是個小小的院子,一蓬紫藤花在暴雨中看來,顯得怪可憐的。
屋檐下掛著三兩隻鳥籠,黃鶯兒正在籠子里吱吱的吵著,好像正在怪她們的主人太不體恤,為什麼不把我們帶入香閨里。
心心走上迴廊,用一根白生生的小手指,輕輕在籠子上一彈,瞪眼道:「小鬼,吵死人了,今天小姐房裡有客人,你們再吵,她也不會睬你們的。」
她又回眸向郭大路一笑,嫣然道:「你看,你還沒進去,她們已在吃醋了。」
郭大路也只好笑了笑。
現在他心裡除了好奇之外,又多了種說不出是什麼滋味的感覺,彷彿有點甜酥酥的。
但這究竟是怎麼回事?他仍然如在十里霧中,連一點影子都摸不著。
「難道我忽然交上桃花運了么?」
只不過,丫頭雖然俏,並不一定就表示小姐也很漂亮。
那位小姐若是母夜叉,你說怎麼辦?
門上掛著的湘妃竹的帘子,當然是天氣開始熱了之後,剛換上去的。
門裡悄無人聲。
心心掀起帘子,嫣然道:「你先請裡面坐,我去請小姐來。」
裡面是個精緻高雅的小客廳,地上還鋪著厚厚的波斯氈。
連郭大路都不由自主,先擦了擦腳底的泥,才能走得進去。
「像這種地方的主人,為什麼要請我這麼樣一個客人進來?」
那當然一定有目的。
什麼目的呢?
郭大路看了看自己,全身上上下下,連五錢銀子都不值。
他對自己笑了笑,索性找了張最舒服、最乾淨的椅子坐下來。
桌上有壺茶,還是新泡的。幾個小碟子里,擺著很精美的茶食。
郭大路替自己倒了碗茶,一邊喝茶,一邊吃杏脯,就好像是這地方的老客人似的,一點也不客氣。
然後,他就聽到一陣「叮叮噹噹」的環響聲,心心終於扶著他們家的小姐進來了。
郭大路抬頭看了一眼,眼睛就已發直。
郭先生並不是沒見過女人的毛頭小夥子,但像這樣的美人,倒還真是少見的很。
若不是這樣的美人,又怎配住這樣的地方?
郭大路嘴裡含著半片杏脯,既忘了吞下去,也忘了拿出來。
不知什麼時候,這位小姐已坐下來了,就坐在他對面;一張宜喜宜嗔的臉上,彷彿還帶點紅暈,也不知是胭脂,還是害羞;一雙明如秋水般的眼波,正脈脈含情的看著他。
郭大路開始有點坐立不安了,想開口說話,一個不小心,卻將嘴裡含著的半片杏脯,咽在喉嚨里。
心心忍不住「噗哧」一笑,一開始笑,就再也停不下來,捧著肚子,吃吃的笑個不停。
小姐瞪了她一眼,彷彿在怪她笑得不該,但自己也忍不住為之嫣然。
郭大路看著她們,突也大笑起來。
他笑的聲音反而比誰都大,你只有在聽到這笑聲的時候,才能感覺到他是真正的郭大路。
無論多麼嚴肅,多麼尷尬的場面,只要郭大路一笑,立刻就會輕鬆起來。
這位羞人答答的小姐,終於也開口說話了。
她的聲音就和她的人同樣溫柔,柔聲道:「這地方雖然不太好,但郭大路既然已來了,就不要過於拘束……」
郭大路打斷了她的話,笑道:「你看我像是個拘束的人嗎?」
小姐嫣然道:「不像。」
心心也笑道:「茶是小姐剛託人從普洱捎來的,郭大爺多喝兩杯,也好醒醒酒。」
郭大路道:「茶的確不錯,你卻錯了。」
心心怔了怔,道:「我什麼地方錯了?」
郭大路道:「無論多好的茶,也不能醒酒。」
心心道:「要什麼才能醒酒?」
郭大路道:「酒。」
心心笑道:「再喝酒豈非更醉?」
郭大路道:「你又錯了,只有酒,才能解酒,這叫做還魂酒。」
心心眨眨眼道:「真的?」
郭大路道:「這法子是我積數年經驗得來的,絕對錯不了。」
小姐也笑道:「既然如此,還不快去為郭大爺斟酒。」
酒來了,是好酒。
菜當然也不錯。
郭大路開懷暢飲,真的好像已將這位小姐當做老朋友,一點也不客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