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死地 第七十四章

褚桓沒有貿然上前,皺著眉打量了對方片刻,審慎地開口問:「你是吉……」

他曾經在聖泉邊上夢見過這個中年人,還向長者打聽過,不過長者大概也是一知半解,只略提了一句,褚桓大起大落下心裡還沒平靜下來,一時沒想起這人叫什麼,只大概記得彷彿跟「雞翅膀」的發音很像,於是話音一頓,尷尬地沒接下來。

中年人聞聲回過頭來,溫和地沖他一笑:「我不是,你說的那個人是我見過的最後一個守山人,他已經死了。我借用過他的模樣在聖泉邊上見過你一面,記得嗎?」

褚桓瞳孔一縮,手中短刀倒提著,面上不動聲色,肌肉卻已經繃緊到了蓄勢待發的狀態,不但是因為對方的話,還因為他看見了對方在擦的東西,是一根長長的人腿骨。

這個人就是褚桓在夢裡見到過的,那個指著他叫「火種」的人,那麼在石頭上和他手背上刻字的,是不是也是他?

他到底是什麼人?

褚桓對這人滿懷疑慮,但這些疑慮都在他的胸口轉圈,他不知道這個人能不能相信。

中年人卻從善如流地自己開口解釋說:「路上刻字的人是我,沉星島附近給你們引路的人也是我,你現在肯定在猜我是誰……」

他說到這裡,微笑了一下,臉上露出一點寧靜的追憶,兀自停頓片刻,對褚桓說:「我以前是個守門人,族長。」

褚桓是個被迫害妄想症晚期,再加上一開始就對這個中年人疑慮重重,並沒有那麼容易被取信,他依然保持著十足的戒備:「我記得守門人族長是個長得很像水鬼的人,名叫魯格。」

中年人不以為忤,拎著那條大腿骨,客客氣氣地褚桓說:「魯格是我的下一任——坐吧,孩子,我從頭跟你說。」

褚桓微微翹了一下嘴角,似笑非笑,神色微冷,他直覺對方身上有某種令他厭惡甚至警惕的東西,因此一動沒動,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眼皮微垂:「你說。」

「我用這幅模樣見你,並不是騙你……唉,其實這才是我。」中年人說著,沖褚桓舉了舉自己手裡的大腿骨,「我身化枯骨,現在只是一個無形意識,已經不記得自己過去的模樣了。我……確實是守門人族長,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時候你的朋友魯格還沒生出來,世界上也還沒有所謂的『守山人』。」

褚桓聽到這裡,眼神一動。

中年人已經敏銳地捕捉到了,他彷彿有讀心術似的,微微地嘆了口氣:「對,你想得沒錯,你們在下面遇到的人骨,都曾經是守門人——褚……桓,嗯,是這麼叫吧?對不起,我說不大好——當你看見這座海水山的時候,就沒有想起什麼嗎?」

褚桓確實覺得海水山給他一種很奇怪的熟悉感,但究竟哪裡古怪,他一時半會也說不出來,他確定自己這輩子從來沒見過海水凝成的山。

「神山有內外兩層山門,每年外山門關閉,內山門打開,守門人就能短暫地休息幾天——你應該見過內山門了,穿過那裡,就會到達另一個世界,你們那一邊的世界。」

他這一提,褚桓心裡驀地靈光一閃,他想起來了,當時怪物圍山,山門突然關閉,魯格帶人飛快地穿過一條狹窄的山洞,帶著他們走到了一塊大水晶上,傳說那裡就是通往他們那一邊的內山門。

人站在那塊水晶上,分明是固體的地面居然有漣漪擴散出來,好像那是一潭……山石做的水潭。

山做的水,水做的山,它們之間難道有什麼特殊的聯繫?

「有的。」中年人點點頭。

在來歷不明的人面前,褚桓對自己喜怒不形於色的城府還是有些自信的,他確定自己表情上絕對沒表現出什麼,這個人為什麼一次又一次地猜中他在想什麼?

中年人無奈地笑了一下:「我確實能感覺到你的意識,所以在沉星島上才會警告你不能想,不用擔心,我不會害你。」

褚桓沒出聲,暫時將「殺人滅口」的念頭壓了下去。

中年人眼見他不信,也沒再辯白,繼續說:「你看見的這座海水凝成的山,其實就和神山內門一樣,也是一扇門,穿過它,也連通著另一個世界。」

這個答案有點震驚了。

但是很快,褚桓就回過神來——守山人們將每年兩度的在兩個世界間的遷徙稱為「山門倒轉」,那麼這裡也有一座神山,也有山門,那對方的話似乎也有點在情理之中。

中年人的眼睛裡冒出微光,彷彿在盯著很遙遠的地方,陷入了回憶,他輕聲說:「你知道,我們一族從來被當做山神,享受四方頂禮膜拜,所以那次無意中聽到遠行的商人提起漁民誤入沉星島,看見海底另有一座『神山』的時候,心裡就起了個疙瘩,久而久之,生出了不該有的念頭。」

褚桓對美好的東西恐怕沒有那麼敏感,對不美好的卻是一點就透,聽了這話,立刻說:「你怕另一座『神山』的存在會危及你們的地位。」

中年人嘆了口氣:「最早是沒有守山人和守門人之分的,我們是正宗的神山子女,由神山精魄化成,不老不死,每年也會隨著山門倒轉去你們那裡,那時候你們那還是蠻荒一片,沒有人,但是生氣與靈氣逼人……」

褚桓飛快地打斷他追憶過去:「因為怕這座水下神山也有守門人,也能開口通向另一個世界,也會被當成山神,所以你親自帶人來砸場子?」

「我當年因為一己私心,帶走了族裡所有的勇士,」中年人微微闔上眼睛,彷彿這件事至今都讓他痛苦,「守門人不能離開神山,這是族規,我身為族長,竟然背叛了神山……那次我族勇士全陷在了這裡,神山震怒發難,將我們一族活埋在了山下,收回了山之精,而後用聖水重塑了第二代的守門人,令他們有生老病死,無私心、無畏懼,只會本能地守住山門。為了延續守門人,神山又造了守山人,讓他們肉體凡胎,但是可以用血脈溝通聖泉。」

活埋什麼的聽起來像地震或者山體滑坡,褚桓沒有做過多的糾結,只是一針見血地問:「這不都是你走之後的事嗎?你怎麼會知道的?」

中年男人苦笑一聲:「因為我在這裡被吞噬,成了它的一部分,可以借著它的勢力,我可以看見世界上的任何一個地方。」

褚桓忍不住站直了些:「『它』到底是什麼?」

這一次,中年人給的答案再一次超出了褚桓的想像,他說:「是一顆種子。」

褚桓目瞪口呆:「什麼?」

「年輕人,不用這麼吃驚,任何一個世界,最早都是從一顆野心勃勃的種子發軔的。」

褚桓總覺得他這句話意味深長,還在思考這句話里有什麼玄機的時候,就聽那中年人繼續說:「我們經過了漫長的旅程來到這裡,又在海岸邊尋訪了數年,才找到了沉星島,親眼目睹了水下神山。這裡原本關閉的山門被我們這些神山的血脈激發,打開了通往另一個世界的門,我們看見那邊沒有陽光,什麼都沒有,只有一團鬼鬼祟祟的黑影,彷彿是藤蔓,垂涎三尺地想要過來,但它過不了山門,於是將一顆種子推了過來——就是你看見的,山頂那塊『石頭』。」

「我們當時本想燒了這不明來由的植物,」中年人說,「可是你猜怎麼樣?」

褚桓猶豫片刻:「你們從它感覺到了一股毫無來由的喜悅。」

長者說過,強大的人太多了,他們通常都不會被困在自己的低谷。

能困住他們的,只有自以為的成功和喜悅。

「一顆種子,身上只有剛露出頭來的小嫩芽,帶著生命之初最能感染人的喜悅,你說它會是個壞東西嗎?」中年人喃喃地問,「何況它那麼純凈……」

褚桓不知道怎麼回答這個問題,憂,怖,懼,怒——可不都是因為喜悅而生的么?

這個世界是如此的不科學,然而冥冥中,似乎又都有道理。

褚桓回過神來:「所以當時它用幻覺迷惑了你們,把你們陷在了這裡。」

「你錯了,」中年人搖頭苦笑,「『它』不是幻影猴那種低級的假貨,它從不製造幻覺,只是潛移默化中將自己的喜怒哀樂傳遞給你,你自己就會不知不覺地陷進去,而後自己會給自己製造幻覺,這樣你就成了它的一部分,在它的規則和掌控下,成為它豢養的一部分,永世不得自由。」

「年輕人,你看,它的本體雖然一直在增長,但是長得很慢,這麼多年過去,只長到了這麼大一點,它要在所有的地方建立自己的規則,靠自己肯定是不行的。所以它一直在蠶食鯨吞著周圍的人、動物,吞噬掉以後,他們的意識就成了它的藤蔓,成了那些陰翳,繼續吞噬其他的人——你那麼聰明,應該已經猜到了。」

褚桓點點頭:「於是還保留自己意識的人不能成為它藤蔓,就會死……」

「死無全屍,只有一堆粉末。」中年人輕輕地說。

那為什麼眼前這個人保留了意識,還能剩下一堆骸骨?

而且為什麼他只剩下一堆骸骨了還沒死,還能通過某種方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