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死地 第七十章

什麼情況?

褚桓忍不住偏頭看了南山一眼,隔著水他也能看出南山的震驚,江湖謠言不是說世界上沒有兩片完全一樣的葉子嗎?

兩座完全一樣的山又是怎麼回事?就算地殼運動出兩座雙胞胎山,難道經年日久的風化與水蝕痕迹也能微妙地重合嗎?

嘴裡滿是海水咸苦的氣味,褚桓暴露在海水裡的傷口變本加厲的疼癢起來,水下一股暗流好像一股神秘的通道,推著他們不停地往前走,徑直往山上撞去。

這個時候,人的力量在其中簡直是微不足道,就算南山這個強悍如超人的守山人也只能被迫隨波逐流。

越靠近山門,水流速度就越快,褚桓感覺一口氣沒有用盡,他們已經被巨大的水壓到了山上。

一呼一吸間,人完全來不及反應,褚桓很想知道自己方才的自信是從哪來的,不過仔細想了想,他雖然預期錯誤,卻似乎也沒什麼好後悔的——哪怕他事先預料到這種兇殘的情況,也不可能做任何準備了,他們跟這個無理取鬧的世界比起來就是這麼的脆弱無助。

急劇增大的壓力和阻力的滋味就不用說了,褚桓感覺自己已經扁了,終於對帶魚地生存環境頗能理解一二。

褚桓想,有朝一日萬一他能重見天日,一定不再嘲笑菜市場的帶魚長得像錶帶了。

就在這種種亂七八糟的念頭中,褚桓眼前被亂噴亂躥的氣泡完全糊住了眼,而後巨大的黑影籠罩下來,被拍成一塊干烙餅的命運幾乎已經呼之欲出。

可是預想中的撞擊卻並沒有發生,褚桓感覺自己彷彿被吸到了一個非常細窄的地方,起伏間不斷磕磕碰碰,他不由自主地嗆了幾口水,胸口的空氣嗆咳而出,靈長類脆弱的肺部頓時向他提出了嚴正警告。

就在褚桓懷疑自己會被淹死的時候,他突然覺得身上陡然一輕,他伸手在空中揮了一下,發現自己竟然划到了空氣!

嗆水中,褚桓雖然失去了大半的方向感,但他覺得自己還沒有暈到這種地步——方才他感覺自己明明是一直被海水往下壓的,怎麼可能突然冒出水面?

難道是缺氧引發了幻覺?

褚桓一時睜不開眼,眼皮下面微微的感光卻讓他知道權杖還在,右手上與他十指交握的手讓他知道南山還在,左手腕上的繩子那一頭傳來的重量讓他知道袁平那貨也在……嗯,只是牽動起來不大靈便,可能不太好。

不過褚桓相信,以守門人的身體素質,他總不會這麼容易就地淹死。

清點了一下這三個至關重要的「財物」,褚桓莫名地安心了下來。

「既然都到了這一步,」他心說,「估計再壞也不能夠了,管他是天塌還是地陷呢。」

推著他們前進的暗流一刻不停,速度卻見慢了些,褚桓止住了咳嗽,好不容易睜開了眼睛,這才發現他們身處一個狹長的、彷彿山洞一樣的甬道里,而身側的南山正緊張地看著他。

南山對上他的目光,明顯鬆了口氣:「方才有一會你的手突然鬆了一下,嚇死我了。」

褚桓想打趣他一句,喉嚨卻一時被海水齁得說不出話來,於是在激流中抬起兩人交握的手,他那「逗你玩」的戒指還在南山手上,看著就覺得熨帖。

這時,身後突然傳來了一陣更加撕心裂肺的咳嗽聲,褚桓左手上的繩子一輕,只見袁平落湯雞一樣地浮出水面——他大概是水性很一般,還是一臉找不著北的傻樣,支楞八叉地在水裡掙吧,還是蛇把他托上來的。

褚桓連忙重重地清了幾下嗓子,還沒來得及嘲笑兩句,就聽見南山突然說:「屏氣!」

褚桓反應奇快,南山話音沒落,他已經屏住了呼吸,下一刻,眼前這條細窄的通路急轉直下,過山車似的轉了個十分獵奇的角度,一波大浪兜頭將他們重新淹到了水下。

褚桓早有準備,同時,他幾乎想像得出袁平在這樣的大風大浪下會變成什麼熊樣,因此等他再次從水下冒出來,吐出嘴裡鹹得發苦的海水後,就好整以暇地準備繼續方才未竟的嘲笑。

可是他再次睜眼的時候,卻發現自己完全笑不出來了。

褚桓看見了某種他曾經習以為常、而數月以來卻以為自己再也看不見的東西,一時間,他心裡淺薄的驚喜或是震撼全都沒有如期而至,他簡直是驚呆了,看起來彷彿見了鬼——褚桓看見,在這千迴百轉的窄道盡頭,有一束光!

本該在陷落地以外的,純粹的、刺眼的、灼熱的陽光!

褚桓還在呆愣中沒有回過神來,已經被席捲而出的水流沖了出去。

灼眼的陽光一下刺進他的瞳孔,瞳孔劇烈收縮,褚桓的眼睛裡流下了生理性的眼淚,可是他不躲不閃,甚至沒有閉眼。

褚桓一度覺得自己是個不喜歡曬太陽的人,以前獨居的時候,不管春夏秋冬白天黑夜,他在房間里,就必然要拉上窗帘,一點光不透,這才覺得心裡能安靜下來,縱然是剛到離衣族的那段日子,也總是喜歡在綠樹濃蔭的地方躲著。

那時他真是做夢也想不到,有一天他會與陽光的久別重逢,還重逢得這麼讓人百感交集。

不單是他,三個人的狀態全都像夢遊一樣,褚桓聽見南山難以置信地說:「我們……我們是從陷落地里出來了嗎?」

是的,這裡沒有可怕的陰影,也沒有被吞噬的人。

南山用力扣緊了褚桓的手,被他硬邦邦的指關節狠狠地硌了一下,才確認自己沒有在做夢。

「可是……可是我們是怎麼出來的呢?」南山喃喃地問。

這句話進了褚桓那被迫害妄想症嚴重的腦子裡,立刻引起了軒然大波,直接拉回了褚桓被陽光打散的神智。

褚桓飛快地從大腦空白一片的激動狀態里回過神來,並反彈似的建立起強大的質疑與戒備。

他驚疑不定地打量著周圍,很快地發現了此地的不可思議之處——人道是「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可這裡的水卻是往高處流的。

這不是少兒科技館裡那種所謂「怪坡」模型,利用低級的視錯覺讓人覺得小車能自己滾上坡。褚桓感覺得到,卷著他們向前的海水正在邊爬坡邊減速,這意味著水並沒有在重力的作用下做加速運動,確實是往「上」流的,同時,又有另一股不知名的力量在克服重力做功,不斷地將巨大的海水流往高處吸引。

行至中途,暗流依然在流淌,力道卻已經減弱到撼動不了成年人的身體了,三人一蛇終於上了岸,一同仰視著面前這座「高山」。

是的,往上流的水在他們面前架起了一座高山,那「山」表面上沒有石頭也沒有樹木,覆蓋的是水。好像身披流動又晶瑩剔透的外衣,在陽光下璀璨得逼人。

褚桓聽見袁平在旁邊顫顫巍巍地呼出一口氣,低聲說:「『神山盡頭,聖水之巔』——這就是……聖水之巔嗎?」

褚桓不知是被那水山晃了眼還是怎麼的,突然感到一陣無可抗拒的疲憊,他強打精神,兀自像個神經兮兮的中二病患者一樣懷疑整個世界,對袁平的說法可有可無,轉頭看向了南山手中的族長權杖。

只一眼,他就發現了不對勁。

權杖上的火苗在陽光下顯得暗淡無光,所以他們方才一時沒發現——那火苗是一動不動的。

褚桓一把拽過族長權杖,仔細一看,才發現火苗被南山的氣泡包著,那氣泡外面附著著一層海水,海水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結了冰,將氣泡凍成了一個實體。

「先別高興太早,」褚桓將權杖戳在三個人中間,蹲了下來,仔細打量著中間那被封存在冰里好像成了標本一樣的小火苗,「這個是怎麼回事。」

這句話好像一盆涼水,毫不留情地澆在了他同伴的頭上,南山試探性地伸手在那冰層上碰了一下,誰知那冰似乎只有極淺極淡的一層,被他輕輕一蹭,登時就碎了。

而後三個人六隻眼睛眼睜睜地看著原本被困在冰層中的火苗苟延殘喘地跳動了一下,熄滅了。

一路上給他們充當保護傘和平安符的權杖之火滅了。

袁平只覺得自己被一股無聲的恐懼攫住了,他驚弓之鳥似的四下掃視——權杖之火滅了,那會不會他自己的意識已經被困在這裡了?

這一切會不會已經是幻覺,會不會是他已經被吞噬了?

惶然中他匆忙抬頭看了褚桓一眼,卻見褚桓將手在族長權杖上摸了一下,也不知他摸出了什麼名堂。

隨後,褚桓竟然順勢坐在地上,木然地宣布說:「我打算睡一會。」

袁平頓時瘋了,一把抓住褚桓的肩膀,一秒鐘原地化身袁咆哮:「你還有心情睡覺?我的娘啊你是瘋了嗎?我們有可能被吞噬了你沒感覺到嗎,救世主不能當得這麼沒心沒肺啊大哥!」

褚桓有氣無力地甩開他的手:「我們沒有被吞噬,因為……」

因為什麼?

後面的話聽不見了,消失在了一陣迷迷糊糊的囁嚅里,褚桓忽然無聲無息地往一邊倒了下去,被南山一把伸手接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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